当他艰难地返回大坝,看看表,已经耗费了近三个小时。他再次急切地搜索了坝内水面后,不禁沉沉地叹了一声,然后向昨日待过的那个岩头走去。
岩头上,居然早有程先生和王天化正等着卯生。三人席地而坐,王天化开口说:
“今天是第三天了。娃子要能漂起来,恐怕就是今天。我和程先生来问你,人起来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卯生毫未犹豫道:“运回去。”
“怎么个运法?你钱呢?”王天化单刀直入,“天这么热,像火一样,死人水中泡了三天,一见热风就会发臭,谁给你运?”
一听“死人、发臭”等字眼及这一连串的发问,卯生眼泪又流出来了。正月里活生生领出门的儿子,还不足半年呀,怎么转眼就这样,转眼就送回去一个死人呢?
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他完全沉浸在高度悲痛之中,对王天化此刻提出的问题,他几乎没有完整地思考过。是啊,死人……怎么个运法?钱呢?
“前天,昨天,气温高达三十九、四十度以上,今天恐怕会更厉害。”王天化望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又说:“我是经历过的,这么热的天,运久泡水下的死人,司机都犯忌讳。你就是给三倍、五倍的钱也难请到人。不要说运回你老家那么远呀,如果今天再不起来,恐怕连进火丧厂都难呦。”
卯生听到王天化的提醒,感到自己心在沉。他默默思考着,只是悲痛干扰得他思想一片纷乱,大脑像高烧中的病人一样,思考时总无法清晰地理出头绪。
程先生看看卯生,回头一脸忧伤的,向王天化介绍了黎明进厂的情况,问能不能找找单位。
王天化摇头说:“那没指望。你想,试用期,签的有工伤事故责任自负合同,又只上了六个班,更糟的是这又不是因公死亡。咳,找也白找,人家管?”
卯生心中明白,他压根就没想过找单位。人活着,厂方会视为宝;而无福的儿子,竟死在一个月试用期内,厂方恐怕正暗自庆幸哩。自古道:人无笼头纸笔拴。没理由的死乞白赖他绝不干。
他毅然地抬起头说:“实在不行,就在这里土丧吧。”
王天化叹一声说,土丧也很麻烦,要买地皮,要置棺木,还要很多人工;跑来忙去最快需得两天时间,还要一笔不小的开支。“你算算,地皮费四至五仟——就算四千;棺材恐怕也得一仟多两仟,还有人工工资和其它花费等等,至少至少,没个万儿八仟怕是扯不蔫乎呵。”他想了想了忽然问卯生:“石岩,你有亲戚吗?”
“亲戚,家门各有一家,只是隔着的,不是至亲。”卯生摇头,“我不想找他们。”
“那怕啥呢,谁家没个一灾二难?谁家没个求人的时候?”王天化道“你要不好意思,说个地址,我去请他们来商议。是亲有三顾,我不相信他们不打援手!啊?”
“靠人施舍,特别是求那些未必肯主动的,强人所难的事,我不干。”卯生坚决地摇头。
“咳,你这人穷生傲骨!好好,我就喜欢你这种人!”王天化一拍腿道。“只是这事情明摆着,你说咋办?”
卯生无限信赖地看着王天化,迟疑一会儿才说:“王师傅,我虽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但好赖尚分,‘情义’还懂。对于您的侠义和为人,我看得出,而且已经心领身受了。所以下面的事情,我不揣冒昧,只能麻烦您了。”
“说!”
“我想请您联系一下地皮和棺材。至于钱,我想去求一位朋友,估计,只分多少,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想到了章随杰,又如实向王天化说了他和章随杰的关系。
“嗯,姓章的人不错!但萍水相逢,你这也是无奈啊。”王天化一扔烟头,“没说的,心气相投,大家见面就是朋友。棺材我去打听,联系地皮的事儿我包了——力争不花或少花地皮费。还有,你必须马上给家里发个电报,让家里来个人照顾你。我担心你趴下了,我和程先生更麻烦。你看呢?不为自已也为我们想想吧,啊?”
卯生感激地看着王天化,顺从地点着头。
王天化性急。他起身拍拍屁股,忙着去联系棺材和地皮等事务。临走时,他扔给卯生两包烟和一瓶矿泉水及一袋面包。并再三叮嘱卯生一定要吃东西。
目送王天化去后,程先生拉起卯生的手,老泪盈眶,说他手长衣袖短,帮不上忙。又说王天化人很好,有这样的好人在,叫卯生不要太着急。程先生最后说:
“王老板有钱,只是老伴管着不方便。因此,他正想着是否去厂里为你筹借咧。你看,要是章随杰哪儿借不到,是不是你先开口说说?”
卯生犹豫着。
程先生又说:“王老板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嘛,很能识人。他说这两天,看出了你是位很不一般,很重情义的人,他很相信和欣赏你咧。”
卯生感动地点着头说:“我很感谢他。只是我不忍心为了我的事,让他家庭出矛盾。再说,让他既出力,又急钱的,太难为情了。还是算了吧,我想章随杰会支援我的。实在不行,我还有个朋友姓凌……只是我来石岩这一个多月的作为,没颜色向人谈起。”
“咳!”程先生感同身受地叹了一声。
同程先生分手后,卯生便去邮局发电报。
他趴在邮局柜台上,犹豫很久,举笔难落,实实不知这份电报应该发给谁好。如此大祸,自然不能贸然发给妻子。其人神经脆弱又无主张,倘若她……他的家庭再也经受不起意外打击了。
哥哥年逾六十,受不了旅途辛劳。
惊蛰?其实这是个很理想的人选。他是卯生的亲弟弟,黎明的亲叔父,而且处事应变能力不下卯生,本该是首选人物。只是这瞬间,卯生想起有关惊蛰的很多往事。这位可爱的弟弟,不仅不是章随杰、洪医生,也不是程帮准、王天化之类人物。而且弟弟生来“聪明”,具有小打小算的精明,善于做那些不花钱的人情,喜欢帮那不掏腰包的忙。而这次,如果电报发给他,至少来此车费以及旅途生活等,都得先垫付……卯生不想强人所难。他知道,人的待人处事是受个性和德行支配的。不熟悉这一点,便会强人所难。犹同舞台上强迫小人扮君子,要严肃者充小丑一样会令人难堪。
可是,不发给弟弟发给谁呢?笔在他手中颤抖着,举棋不定,捉笔难落。如此约五分钟后,他忽然想起,黎明生前的内心深处即对叔父为人有许多看法,倘若让弟弟来此,已入九泉的亡儿也不一定高兴。他的笔终于落下了,舍近求远地落下了——
电报发给黎明的三舅父贺中余。贺中余与惊蛰同年,没有文化,但他为人热肠,很能办事。他相信贺中余接电报后定会立刻赶来石岩。
从水库到邮局不下五里路,全是山路步行。现在,他实在走不动了,只能在邮局给章随杰打了个电话。当他说过黎明事后,章随杰“啊”一声大叫,惊怔了很久很久,才像终于喘过气来似地叫道:
“老天怎么这样瞎眼呢!……你准备怎么办?”
“天热,只能就地安丧。”卯生说,“我需要钱……”
“钱有!”章随杰十分干脆,“你还的那一仟还在,不够,我立刻想办法。”
卯生说:“一仟肯定不够。还是请你抓紧时间再想点办法吧。估计,今天早晚人会起来。”
“好好。你能不能说个具体数?”
卯生迟疑着,他本想借个六仟、七仟的,却死活开不了口。好久好久,直到对方再次催问之下,他才鼓起劲说:“请暂安排个两仟、三仟……二仟五吧。”
“好好,我马上想办法。”章随杰又问:“你的住处在什么地方,叫啥名字,我怎么找你?”
“我,我也不知道哪里地名叫什么,反正是火车站上边二三百米处进沟。”卯生稍停一下,又说:“这样吧,黎明起来之后,我去找你。”
“好好,节哀保重呵。我等着你。”
卯生再到水库,儿子仍然没有起来。水库中一如既往,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游泳的人来的来,走的走,库内人数仿佛被人控制在一定数目,始终不见减少,只是谁也无法数清具体有多少。
卯生忽听人说,刚才又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水中失踪,并说落水者的父亲已经赶来了。卯生顿时怀着同病相怜的心情,在人丛中搜索那位可怜的父亲。一遍又一遍,他始终不知谁是那位可怜的人。大概是走了?或许同他一样,正默默待在某处苦若盯着人头踊动的水面吧?
人呵,像蚂蚁一样,一旦落于同类群体,个体是那么渺小;在这种特定的场合中,死一个或伤一个的,绝不会引起同类陌生者们的格外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