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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晨梦（第1页）

悲痛是十分伤身的。卯生这一晚睡得很沉，很死，睡梦中也能感觉到很累。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感觉到黎明睡到了自己身边。他习惯的，爱护地在儿子腿上抚摩着，从脚脖摸到小腿时，儿子双腿缩动，膝头慢慢拱起，搭成了凉棚。儿子这一举动清清晰晰，他感觉到，自己肩头上的被子似乎也被拉下去了一截。他一生气，抓住儿子的脚脖扯了一下，意欲让儿子重新睡好，睡平。儿子却醒了。

天好像蒙蒙亮了，黎明无声地下床，悄无声息的，文文静静地忙碌着。好像是在做饭，又像在收拾出门的东西。忙过一阵后，黎明走到床边，他抿着嘴笑，又突然哭了，泪珠成串成串，叭嗒叭嗒地滚落。好久，他才说道：

“大大，我走了。您该回去了。再来石岩时莫忘了带三郎，还有妈，啊？”

黎明说罢，又到他睡的床头那边摸索了一阵，像是找东西。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又说：

“大大——，我走了。”

黎明声音凄惨、悲怆，充满哭音，好像是十分不情愿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样，依依不舍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走。退到门边时，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手扶着已经拉开的门，一手指着床头说：

“哪儿，还有一包烟，是给您买的……”

这许久，卯生一直想要问黎明些什么，觉得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可是不知为什么，尽管他十分努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主要的原因还是太累，太累。

当黎明说后，正欲出门的刹那间，他才忽然想到儿子已经死了。顿时，他像突然听到垮山那样，又像周身猛一下掉进冰窟那般大吃一惊地呼喊：

“黎明呀，你别走——”

卯生唰一下坐起，并清清楚楚听到了自己的喊声，而且，他仿佛隐隐约约看到了儿子的背影。他惊怔中看到天真的蒙蒙亮了。他几乎是本能的闪电般地跳下床，光着双脚扑下去拉开门，冲出去察看……什么也没有。揉揉眼睛再看，依然什么也没有。

一腔失落，怆然，甚至有种痛惜自己晚了一步的悔恨。他悻悻地站着。他感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蓦地想起什么，转身扑进室内，直奔黎明常睡的床头，掀开被角一翻，垫被下面竟果然真有一包烟。他更惊奇地愣了一下，然后不假思索，再度冲出门去，鬼使神差般顺着大路追了很远。结果他什么也没看见。往回走时，他看着手中烟，烟是他常抽的，一块五毛一包的金蝶烟。烟盒上端，从封签处撕开了一头，角边少了一支烟——或许，儿子背着父亲时，偶尔也抽一支吧。而这支，恐怕是儿子有生抽的最后一棵了。

他万分悲痛。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哭。而且有种感激儿子来此梦中一会的心情。今天，好像比昨天理智了许多。没了儿子，没了起落……家里也没了水，他凄苦地用干毛巾擦着脸。

擦脸时，他油然升起一种空前的孤独感。儿子像被死神活生生从他身边拖走了。大难临头，偌大城市中举目无亲，迫人陷于一种孤苦无援的凄凉境地。他感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无比难堪，人也随之变得渺小，卑微。周围人给予的同情也是那般可怕，甚至令人于感激中感到羞辱羞愧。他想起了仲甫，想起了妻子。他是多么希望身边有一个亲人，为他帮帮手，说说话，为他分担、减轻一些痛苦和凄怆。可是他连这丁点儿可怜的条件也没有。

擦过脸，他即锁门向水库走去。

昨晚十点以后，王天化还向水库管理处通过电话，水库中的人仍然没有起来。

那么，后半夜呢？

后半夜或许人已经起来了。

卯生怀着一种急切的心情，胆战心惊地爬过那天险般的小道，心急如焚地奔上山梁，遥望中搜索着库中水面。

清晨的山野分外安静，远远看去，水库水面平静的像面镜子，纤尘不染，一览无余，可他期盼见到的儿子却仍然不见踪影。

儿子还是没有起来。

不过或许因为太远，或许还有角角落落看不太清楚吧？他急切地，顺着山梁往下跑。露水搅湿了裤腿，坡陡路滑，他不知摔了多少次跤，只晓得自己腰身以下全是泥状，十分狼狈，十分难堪。

赶到水库大坝上的时候，天似乎方可称大亮，但已有几位钓鱼老者先卯生一步来了，而且已经开始垂钓。他们的心情应是轻松愉悦的，与卯生沉重悲痛心境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清晨水面是宁静的。卯生两眼像聚光灯一样，再度快速地搜索整个水面，又缓缓地在库的四周搜索着，特别注重那些角角落落，一遍又一遍，直到旭日东升，水面冉冉腾起飘拂的白雾般的水气时，他终于失望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儿子，好像在水下睡着了。

歇过很久，他心想，是不是夜来风起，水面荡漾，将他浮起来的儿子送上去、送到水库上游深处去了？他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奇迹总是有。倘若，万一儿子被风推上去了，而不去寻找，一任儿子曝尸天下，岂不是更加苦了儿子？他的心忽然一阵收紧，颤栗，立刻怀着一腔急切和希望地站起身来，顺着起伏陡峭的山岩，沿着荆棘丛生的库边，向上游攀去。

路很难走——不，应该说根本没有路。水库就着峡谷生成，弯弯曲曲，像一个又一个不够规整的药葫芦拼凑而成。他不知道自己攀越了几道大大小小的山梁，反正接连看到了三处水库中的峡口，以及四五个大葫芦状似的广阔的水面。每转过一峡口时，似乎都看到了水库尽头，但一转拐，陡然又是别出洞天。最后他看到了一片比大坝内水面更宽阔，更汪洋的水域出现在眼前；放眼看去，四边渺无人烟，水面死寂地去无尽头，而且寒气嗖嗖，冷气逼人。他却步了，也没必要再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