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赶回家中,家中自然依旧一无所有。田中秧苗,还是十天前,他汇款回来后,妻子请人栽下去的。
十天前汇款几十元回家安种庄稼,十天后回家索巨款去安排儿子工作。如此这般,他自己也深深感到不可理喻、荒唐滑稽得可笑。
卯生回家一晃两天,在家如坐针毡,出门仍像无头苍蝇。
又一连好几天过去了。
这天中午,卯生在县城南教场等车时,偶然遇上崔云。远远的相互都发现了对方,双方目光刚一接触,便自然而然,几乎同时观察了一下周边情况,幸好不见熟人。于是,相互都有些如饥似渴般走向对方。
走拢了,崔云主动拉起了卯生的手。十八年了,这对昔日如痴如醉的老情人,自十八年前分手后,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这么肌肤相接地走到了一块。他们相互都在打量对方,甚至都有种莫名的冲动,恨不能亲吻一下对方……
卯生自感人老了,可他看崔云,居然沒有多少变化,身材还是那么健壮秀美,面相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如果非要说她与十八年前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人显得更沉稳,更成熟,以致迟来了些许徐娘半老的风韵。
看崔云如此状态,卯生内心多少有些轻松和释然感,感到自己时常惦念着的人,生活得还可以,生存的还不错。这瞬间,他内心陡生一种欣然感,感到事实验证了,自己当年的无情是有情。不然可以想象,崔云当年如果跟了自己,或说自己当年如果满足了崔云的愿望,那今天,跟着自己受困受罪的就不是贺春英了。
他们走向河堤,来到堤边柳荫处,选在堤面青石板上席地而坐。十八年了,相互都有很多话想诉说,谈起来卯生才知道,崔云家由于居住集镇街面,多年经营着时尚的编织业,如今经济状况虽非十分富有,维持生计尚算有余,但其夫妻关系一直很恶劣,严重程度到了经济收入平半分,两口子分居已经长达十五年,有幸碍于儿女情面,双方分吃分居,落得相安无事,却了无人生应有的夫妻情趣。
听到此,卯生再也没有此前有过的欣慰感了,竟于内心反思着自己当年的无情到底对与错。然而时至今日,时过境迁,人面黄花,当年的对与错都已经不重要了,也都无法挽回了。为此他不由暗叹:
一对苦命人呵。
说到卯生事,家常话中,话赶话的,卯生无意识地谈到了,正为黎明毕业分配忙碌着急的事情,崔云听明白之后竟是主动的,毫未犹豫地尽其所有,从身上掏出零零整整近两千元递给卯生。旧情依在,心心相印,卯生没有推辞,亦未言谢地接过了钱。
河堤一别,又过两年,当卯生如数还钱时,崔云却坚辞不要还款。她说为她曾经喜欢过的黎明、仲甫,花一点小钱是应该的。说后匆匆而别,从此之后,他与她再未谋面。
然而崔云得到的回报,竟是几年后贺春英无事生非,当街给过她的一次羞辱。当然,这是后话也是题外话。
再后几天,卯生的奔走毫无收获,身上仍然只有从崔云哪里得来的一仟九佰五十元。按章随杰的估计,活动两教委关系以及一些什么费,至少尚需六千、八千的。杯水车薪,他心情无限沉重。
无奈时,他想到用价值起码在十数万元以上的房产作抵押,去银行贷款五千、八千的。可是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竟然犹豫不决,今天说考虑,明天说研究;官腔十足而又支支吾吾。看情景,若想从银行拿到贷款,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可是卯生等不起了。眼看六月即到。一想到六月,他心中有种莫名的沉重与惶恐。六月,他认为自己必须守在儿子身边。同时他非常担心去晚了,错过时机,而导致黎明的挡案发回本县。
然而没有钱,即使去了又如何留得住挡案?
事巧,玉娟从南山来家玩的这天,黎明寄回一封信。信中说通过章随杰的努力,卯生离开石岩不久,黎明即拿到了厂方出示的接受函,而且当即送给了学校。学校的看法也是市教委的难度大于地区教委。同时学校还提出,要黎明补交去年休学一年的所谓的学费八百余元。而且非交不可,否则其它事很难办成。言下之意,显然是学校会从中作梗,会卡住挡案之类的东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学校大有趁火打劫的味道。
六月,迫在眉睫。
卯生心急如焚,那副不可名状的诚惶诚恐感日渐严重,日渐熬人。他想不能再等了,即使不要工作,也要保护儿子顺利地走出这个六月。
农历五月二十九日,卯生动身去石岩。
临行前,玉娟掏出她身上仅有的两百元,说是凑着为黎明急用。至此,卯生身上刚好凑足两仟一佰元,竟然还是两位女贵人的主动援助,除此,卯生此行毫无斩获。
车到石岩后,卯生急急赶到住处,一见门锁着,不由心紧:黎明去哪儿了?
卯生惶惶不安。自从搬到这里后,这种感觉他一直有,而且还带有莫名其妙的沉重与失落感。只是自从丢钱后,他强自想着那“折财免灾”之说,而借以自慰,人为地淡化着而已。
程嫂来了,她老远即叫:“何先生来了呀,道喜哟!你娃儿上班去了!”
“是吗?”卯生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地追问:“真上班了,什么时候去的?”
“哎,看你,啷格会假呢?”程嫂走近来,想了想说:“今天好像是上班的第四天、第五天吧?记不清楚喽。反正毕业没几天就去了。”
进不了门,卯生只好随程嫂到她家。直到他在程嫂家吃过了晚饭,天黑时黎明才下班回来。父子相见,分外高兴。卯生迫不及待问:
“真上班了?”
“真上班了。”黎明精神焕发,抿嘴笑道。
开锁进门后,父子双双坐在床沿上,卯生又问:“学校,和两教委的事情都办好了?”
黎明摇头。他说因为学校要收休学一年的学费八百余元,所以,挡案等等关系现在还在学校。不过两教方面,地区教委的关系已经疏通,市教委的关系也有八成了。这一切都是章随杰托朋友办的。现在,只等挡案之类关系一到地区教委,再抓紧疏通一下市教委就可以了。
“这等等,没花钱?”卯生担心地问。
“花了。”黎明带有苦味地一笑,“仅是人情关系,就已经花了两千五百块。钱是章叔向他父亲借的。钱借来后,他交给了我,东西是我买的,送礼,是他陪着我一块去的。”
“噢,这就好。”
卯生舒了一口气。仿佛只有花了钱他心中才踏实,才叫真有了眉目。他又问:
“那,你上班又是怎么回事?不是,一切关系都还没有转到厂里去吗,能上班?”
黎明甜笑着。他说几乎毕业同时就拿到了接受函。拿接受函时他就向厂长要求先上班,厂长摇头,说是要等相关手续正式到厂之后,才能安排上班。再后,肖工程师找厂长要黎明,说设计处人日夜加班也赶不出生产图纸。因此,厂长迫于无奈,只能同意黎明提前上班了。
卯生笑了,笑得很舒心。历尽艰辛,父子俩像走夜路的人,走过了漫谩长夜,现在终于见到了一缕曙光。曙色中的空气是清新的,呼吸一口让人沉醉,又仿佛能消除长夜奔波的积郁,令人解除了无限疲劳,感到的是舒畅和轻松。
黎明开始做饭。卯生一愣,他问:
“你,下班后没吃饭?”
黎明摇头笑道:“吃不起呀。食堂里,一顿饭最便宜的三块、五块,我一天工资才五块……”
“你说什么?”卯生惊问,“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黎明恍然间想起什么似的,忙作解释道:“哦。是这样,厂里收人时,无论是毕业分配去的,还是社会应聘招收去的,都有个试用期。试用期间,一律作临时工对待,工资每月只有一百五十块。试用期还要签合同,工伤事故等等责任自负。”
卯生哦了一声,迟疑一下,问:“那,试用期多长?”
黎明说:“按厂内规定,本来是三个月。我签的是一个月。是肖工向厂长要求的,厂长同意了。下个月,我的工资大概有三百多……四百块吧。听肖工说,加奖金和其它补助,以后每月有七、八百块钱。”
“噢。”卯生松了一口气。这瞬间,他下意识的,思想飞速地盘算出了,年内还有七个月,儿子工资有望四千五千的,节约一些,余个三千多元不算大问题。如此计算,顶多明年一年,父子俩共同努力,希望到仲甫回家时,还清这次分配花销是不会有大问题的。无债一身轻。到那时,若能于此地,再为仲甫谋求个什么事情干……他的憧憬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