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中,卯生想起自己年轻时因父亲的固执、偏执,也因何贤纯之流的前车之鉴的误导,致使自己一失再失良机,以致自己这一生历尽磨难,累及儿孙。由此他又莫名其妙想起白家三娃子,不由一阵心酸。因此他对办好儿子的事,心更坚定,哪怕比登天还难,也必须将儿子的关系转进厂里去。
他知道,真正办好这一切关系,钱还差许多。因此他又想起洪医生。如若万般无奈时,拼着老脸一求,他相信洪医生会再度支持他的。
天下还是好人多。
算来自己到石岩只不过一月有余,竟幸运地遇上了章随杰,洪医生,程先生……这么多的好心人。他欣慰地笑了。
趁黎明吃饭,卯生又高兴地喝了两盅酒。饭后父子商议,黎明明天照常上班,卯生去章随杰家,再详细地问问情况,同时商量下一步路怎么走。
第二天。
章随杰一见卯生,十分高兴地说:
“告诉你一特大好消息:原来听说‘地、市合并’不包括你们县,现在根据可靠消息,你们县已经被纳入。这么一来,办理黎明的事就有可能少一道环节,少花一笔钱了。”
卯生立刻明白了章随杰说的意思:那就是地、市合并之后,原有两教委自然也成为一家;两庙合一庙,少磕几次头,少烧一炷香。更关键是“地市合并”,自成一家,原地区教委那所谓的“人材培养费”,即出师无名,理当不会再收了。
章随杰接下说,根据活动情况看,可以肯定地说,黎明挡案等关系可以留下来已是无疑了,绝不会再转回本县。至于市教委那一关,人际关系活动的已有七八成了;官方所要的这费那费,他认为不妨冷一冷,静观其变,再看动静。到时候该动则动。反正黎明已经上班,后顾之忧不大。
卯生十分高兴,完全赞同章随杰以静待动的战术。最后共同议定,学校那笔所谓的学费冤虽冤,还得给,不然,不仅校方老卡着挡案等关系,还须防患节外生枝。
卯生沉思一会儿,如实向章随杰汇报了回家筹款的情况。然后他掏出钱,从两千元中留下八百,准备去学校交付那笔学费,余下一千二百元悉数递给章随杰,说:
“对不起,我这儿只有一千二百块了,你垫付的二千五百,尚欠一千三百,只能缓一缓。我给你开个借条,好吗?”
章随杰愣了一下推开钱说:“钱还是要花的,而且,到时教委那边官方所需的这费那费,恐怕还不止一千两千的。这点钱,你还是留在手边用吧。”
卯生坚持道:“你急为人急地抢先垫钱把事办了。我能揣着钱不还账吗?拿着吧,缺钱时,再向你借也不晚。不然我于心不安,太不好意思了。”
章随杰无奈地接过钱,又退回两百,说让卯生多揣一点,以防急用。别过章随杰,卯生乘车直达学校,交过了那笔所谓的学费后,他有一丝轻松感。再细细观察这偌大校园,想起儿子在这里受过两年辛苦,挨过了无数顿饥饿,心中又涌起一阵无以形容的酸楚。不过有幸的是,儿子总算熬过来了。
回到住处,卯生将一切都告诉了程先生。程先生连连称贺。这先生一找到高兴的事,又要喝酒。他一边催老伴做菜,一边苦留卯生喝酒。酒桌上,程先生总结性地说:
“这个娃儿呀,总算被你盘穿头了。人上班了,关系留下了。剩下的事情么,就是挡案之类的玩意儿一交一接,大不了这费那费的,再花个两千、三千块钱就算万事大吉。值得高兴,喝!”
卯生端起酒盅,又忧虑地放下去,轻叹一声道:“真正高兴,还是得混过这个六月、混过今年才算得万事大吉哦。”
“哎,你又来了。这还有啥子事呢?”程先生也放下酒杯说,“娃儿是绘图纸的,难道他爬在桌子上画图,会出个啥子危险,出个啥子事情嘛,啊?”
卯生迟疑一下说:“这倒也是。不过病呀痛的……”
“嗨呀,啷格说呢,自从见到你以后,我总爱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程先生说,“可是你对娃儿也太上心了吧,啊?三病两痛人皆有之。你想这么多搞啥子嘛,苦自己?啊!依我看,娃儿丢了那一千块钱,应该是啥子灾星都免了。如今这又上班了,一冲喜,嘿嘿……喝!”
傍黑时黎明才回来。他一边做饭,一边对父亲诉说单位上一些见闻;最后说到章随杰的母亲病了,卯生听后丢下手中书,沉思一会儿,说:
“明天我去看望一下,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想过。”黎明搅动着饭锅说,“没有多少钱花,趁这个机会去表示一下心意,倒也显得随和随便一些。”
卯生点头。自联系接受单位,到疏通有关关系,人情送了八九家,钱花了几千块,然而最值得感谢的章随杰面前,除了讨扰,居然没有花过一分钱,以致父子俩嘴上虽未说,内心都感十分的不过意。
“拿点什么好呢?”卯生望着儿子问。“交过学校八百五十,我身上零零碎碎只有一百四十多块钱了。”
黎明想了想说:“千里送鹅毛,礼轻义重。更重要的是,章叔他不是计较这类小事的人。我们人到心到,不一定要很多。以我看,买点好的正宗滋补品,花几十上百就行了。不是来日方长吗。您看呢?”
卯生犹豫着。他认为黎明对章随杰的认识是正确的。但出手几十百元的送个礼,在他看来简直有些作践与轻慢人的味道。黎明却接着说——
“实际上,去章叔那里,我们只是寻求自我安慰罢了。有钱送个重礼,也十分应该的。可是我认为,送重礼,是送给贪心人,是为办事,也是利用人。真正人情交往中,送多送少并不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只是一种沟通感情,增强友谊的方式。这恐怕就是‘千里送鹅毛’的含义和作用吧。我们过去送的那些重礼——包括为仲甫办的那些事情——至今我心里还在咒骂他们,咒骂那些人。我想他们只是一些可恶的贪狗。我们送去的也只能权当喂了狗……”
卯生两眼缓缓瞪大,异样地看着儿子。近月来,他有种强烈的需要重新认识儿子的感觉。特别是黎明自从丢钱以后,所处理的各类事务,与过去相比迥然不同。他变得精明,清醒,见解独到;而且语言也显多了,利索了,说起话来有点滔滔不绝的味道。仿佛一下从浑沌迷茫中走了出来,忽然间换了一个脑袋瓜似的,转瞬之间,有点判若两人。这番话,是卯生第一次从儿子嘴里听到的“长篇大论”,虽说不是什么高论,也不想评点这番话正确与否,但他很高兴儿子的谈吐大别于过去。因此他忽然感悟到:儿子成人了,谈吐中也凸显出了人格独立,敢于畅所欲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