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上街期间,凡阴雨天或晚上,他一直在忙着跑关系,忙着为黎明毕业分配找出路。寄希望最大的,是一家不算太远的远房亲戚关系。可是连连两次后的第三次,今天,他终于同亲戚谈崩了。
那亲戚职权都有,单位又好。按卯生的估计:他若念及过去关系,肯关照帮忙的话,仅是大笔一挥之间的举手之劳。只是就他的话说,这类忙他帮厌了,开口便历数过去那些负义之辈的不是,抑或是为此讨得了诸多麻烦云云。总之,绕山绕水,含含糊糊意在拒人于门外,却又拒得不干脆,拒得特别而又无知。
卯生不善求人,求人时他言短舌笨。但他生成的死不倒威,傲骨不折的臭德行,绝非生活与处境所能屈服的。俗言“听话如尝汤”,他尝得特别敏感。不等对方“家常”道完,他仿佛已感受了狗眼看人低的莫大羞辱。因此,他已是忍无可忍地回敬了亲戚几句,然后拂袖而去。
一股愤怒之气发泄之后,卯生一腔沮丧地回到住处。他隐瞒着儿子,只用没有会到人之类的语言支吾着儿子。他不忍心过早毁灭儿子的那一线天真、可怜的希望。
此后,他又找过兰山藉的几位老乡、熟人。有些爱莫能助(这类人实话实说,卯生倒是钦佩并很感激),有的满腔“热诚”,似在忙碌,却无结果。总之,一连多天,尽管他忙得晕晕糊糊,竟没有一处能让他燃起希望的回复和结果。他心中的空落感日甚一日,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与愧对儿子。
不久,卯生结识了一位要好的朋友。这人姓章名随杰,大块头,人年轻谦和,市工业局干部。章随杰常为接送幼儿园的孩子路过北街头。他每来的往返间,都要在卯生桌案前站一会儿。时间久了相互面熟;攀谈之间,他不仅慢慢熟悉了卯生,而且很佩服卯生的文学知识及相关才华。
“哈哈,这北街我走过了两年,自您来,我才感觉它是块风水宝地,藏龙卧虎哩!”
“笑话,笑话了。”卯生仍有种沦落街头的难堪和羞愧感。
章随杰每说话之前,都有一个豪放的“哈哈”。他不是山东人,却有山东人那般豪放豪迈的性格。卯生知道对方是个文学爱好者,省报通讯员,又喜好命理与气功。两人谈吐投机,很快便成了忘年交的朋友。
章随杰常于下班后到卯生租房里来玩。每玩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每玩必至深夜。没几天,他知道了卯生为儿子的生活和分配,才这般流落街头,不由感慨和同情。又两天,章随杰居然主动提出,愿为黎明活动接受单位。而且拍着胸脯,说得实在,有种十拿九稳,一槌子定音的味道。
卯生父子大喜,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恍然间有种砰然着地的感觉。同时,父子俩又有一丝不敢轻信地相互看了几眼。不过细想,黎明学的是机械制图,章随杰是市工业局干部,学用归口,倒也是顺理成章。他们终于确认了这是难得的机缘。好像老天特作此等安排,才让卯生与章随杰结下这缘分。其时,学生分配最难的是接受单位。就像姑娘找婆家,只要有人相中认可、肯要,其它诸多难题都是小问题。
“但是,还有钱的问题。”章随杰说。
他说有他出面找接受单位并不太难,甚至还可择优挑选。难的是目下时兴的什么风险金。眼下有种普遍现象,几乎没有单位收人而不收那所谓的风险金,而且数额一般都比较高。其二是地区教委与市教委两关口,恐怕少不了要收这费那费,因此,还有相当的人情花费。
“那,”卯生迟疑一下,问:“你估计,尽可能以好单位论,风险金要多少?”
章随杰说:“事在人为。不过,至少,恐怕也不下一万或几千块吧。具体我也说不准。”
卯生点了点头。他记得那位可恶的亲戚还说过三万、五万巨额呢。只是他心情仍然舒展不开,这几千上万元从哪儿来呢?何况还有什么“两教”,谁知还需多少钱?
一喜一忧,卯生仍然日日沉浸在焦急之中。但他有一条信念不变,只要儿子喜欢,他绝不会放弃一切努力。
不过,自从有了章随杰主动相助的许诺后,卯生像一位苦行僧于艰难跋涉途中,忽然甩掉一半重担似地轻松了许多。他不再为黎明的接受单位着急了,唯为钱而苦恼着,这也算是值得庆幸了。
今天黎明又上街来。他端来两杯茶,一杯递给卯生,一杯双手捧给程先生。他抿嘴一笑,叫声“程伯”就走了。割麦季节,温高口渴,程老先生得杯浓茶喜不自胜。
“哎哟,你先生这个娃儿,像姑娘。好!好!”
卯生叹了一声,道:“可惜命不好。我很担心这娃子呀。”
“咋回事?你说说。”程先生就地放下烫手的茶杯。
卯生说:“这娃子四柱是壬子,癸丑,癸卯,壬子。八字七水,四柱无财,又命带枭神;更糟子卯相刑。今年甲戍,流年伤官、正官。‘伤官见官为祸百端’。我能不担心吗?——您再帮我看看。”
程先生稍一沉思,立刻摇头道:“咳,这娃儿,命中水泛无制。丑中辛金枭神又无财克;无财不立,不好,不好。癸禄在子,子卯又相刑,咳,不好。不过他日元癸卯为日贵,主人聪明带文昌。日贵生人多是大器哩。堪忧的是今年流年不好。”
“您看他今年,能不能逃出一条命?”卯生问。
“这个么,啷格说呢,很难定论。其实呀你晓得,命理上定人生死是件很复杂的事情。”程先生坦诚地说,“人说邵伟华测准了苏联某头头的死,我看,他要么是个鬼谷子,要么是瞎猫逮住了死老鼠。不过伤官见官无制,也的确厉害咧。你咋不为他改个名儿?我看你那八字补救很好,很可信呀。不妨取来缓冲一下。”
“可是不行啊。”卯生说,“去年我为儿子试改了一个名字,一到学校行不通。学校说学生有挡案,马上毕业要分配等等的。”
“那没办法,”程先生端起茶杯,“只好等分配以后再说了。”
“可是远水难救近火哟,我担心他分配前后的这个六月。”卯生说,“其实,这也是我从家里赶来陪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程先生又掐指道:“嗯,六月辛未,既是枭神又是大耗,如物临风呵,还是要关照紧点。但是人呀,寿命并不是天定的。有时错过那一点点儿,迈过那一步,延年许多,反倒大福大贵哩。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者是也。我看你哪娃娃神清气静,就应该是后面这一类人了。”
“托您吉言了。”卯生一笑,“什么厚福哟,我只希望他平安闯过今年,为他找一他喜欢的工作,混得一碗饭吃已是万幸了。”
程先生叹道:“也够难为你了,既要关顾娃儿吃,又要关顾娃儿花,还要为他这么提心吊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他想想又说:“我看你这两天生意也一般——农忙了,上街人少——不如这样吧,你父子俩搬到我哪儿去住,我那房东很好,房租一月才四十块哩。你这里住一月的钱,我哪儿能住两个月,省一点是一点嘛。你看呢?”
卯生犹豫一下,说:“谢谢您了。只是您住火车站,到这里有好几站路,每天往返车费加起来,恐怕也差不多了吧。”
“往返八毛。”程先生说,“不过你莫考虑这一层。天热了,火车站晚上人多,还可做些生意咧。做过一桩两桩生意,啥子都有了,你说是不?”
卯生心喜。儿子毕业一天天临近,他正为钱急得焦头烂额,一听晚上有地方做生意,便有一种按耐不住的高兴,不由点头。但当他正要说什么时,洪医生突然走了过来,他操着武汉口音,声音宏亮地插话说:
“我说何先生呀,你莫要听老程的鬼话!”洪医生缓缓地,咚一声坐下说,“你呀,秀才坯子,文绉绉的,脸皮儿又薄;火车站那地方,晚上可是有巡警呦,遇一个爱管闲事的,说上你两句么事的,你受得了?听我的,你最好是莫搬。你住这里蛮好的,搬个么事呢?”
洪医生是位专治疑难杂症的方外郎中,七十多岁,人肥胖,满头银发,红光满面。他居住在酒楼旁边。据他自己说,在此地居住已经二十多年了。此人久走江湖,个性开朗豪放,为人很鬼,很会挣钱,也很傲气。但他对卯生却十分好。他一直把卯生当作有识的文弱书生,常教他放下书生习气,多多研究些江湖门道等等。
这会儿,两位老人“掐”上了——
“呃,我说洪老顽童,你处处充个啥子能嗦,羞也不羞?”程先生一本正经地大声说。这对老人总爱开玩笑。“人家何先生学识渊博,满腹经纶,大粪啷格要你屎来浇嘛。”
“我说程老倔头,你这位没起色的老夫子叫唤个么事呢?何先生了得是蛮了得,但我们这人也见多识广呀,他就爱听我的,你有个么事不满呢?”
“哼哼,”程先生递烟给洪医生,说:“何先生能听你的?啥子话哟。人家是大智若愚,任你胡说八道,只作洗耳恭听样子罢了。你班门弄斧,还当自个儿是孔老夫子在讲学哩,羞!”
“好了好了,二位先生。”卯生笑笑,“既然洪医生也听到了,就请为我参谋参谋,我到底是搬还是不搬好?”
“搬。”洪医生居然说,“我叫你莫搬,是怕你走远了不方便陪我喝酒唦。可你等钱用,既然火车站有生意,晚上乘乘凉,一就两便,蛮好的事嘛,为么事不搬呢?不过,要是挣不到钱,又出个巡警捣乱啥的,闹腾出个么事儿的话,我可就拿你程老夫子是问了。”他拍拍程先生的膝头,“听到了吧?小伙子。”
“这个你放心。”程先生说,“火车站巡警只抓小偷,只管为非作歹,才不管其它淡雀闲事咧。”
卯生就这么确定了搬家。
然而千古遗憾啊。如果这次不搬这个“家”,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那场灭顶之灾,也许就不会有那场令他痛恨终生的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