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轻轻荡开卯生的手,两眼犀利地盯着手拿二元票子的年轻人,说:
“哎,我说轻年人,这位先生饱学多识,为你改个名字,他既点破了你原有姓名的不足,又查看了你的生辰八字,考虑了补救之必要,再根据姓名学综合处理,认认真真,费尽苦心,长达四十分钟才为你取下这么好个名字,就挣你两块钱,就值你这不足半碗面条的酬谢?嗯!你晓得教授讲一节课该值多少钱吗,嗯?”
“教授,你们是教授?笑话吧!”年轻人虎起了脸。
“咋的?”老者两眼突然瞪大:“教授也是人做的,你不要少见多怪!你今天求教于我们,我们就是你的‘教授’!啷格儿?”
年轻人在老者目光的威慑下,有些畏怯;但仍理直气壮地指指卯生,说:“他不是说了随便吗?”
“嚯嚯,你倒有理了?他说‘随便’,是客气;他说‘随便’,是对学问也是对你的尊重,你懂吗?”老者两眼如注道,“年轻人呀,我只会查个八字,卜个卦啥的,大手笔者出手一佰、两佰,那是常有的事咧。何况,这位先生,为你查、补、改,算是三管齐下呦。难道他费心费神为你取个好名字,伴你幸运一生,只值两块钱?你不觉得你在作践别人,也在作践自个儿?”
年轻人终于蔫了。难堪中,他再度扯出那张拾元票子,说:“对不起,我只有这点了。还有五块留着坐车,好吗?”
“好好好。”卯生慌忙解围道,“还是随便的好,随便的好。不过,这位老先生说得也有理,幸运伴你一生是无价的。留钱坐车吧。愿你从此交好运。”
年轻人丢下十二元钱走了。卯生转向老者,慌忙让坐,敬烟。他问:“老先生您贵姓?”
“免贵,姓程,禾旁程,程帮准。”
程先生接过烟,却没坐。他回到自己的“摊位”前,缓缓坐到自己的小凳上。他面前摊着一张白纸,纸上有小碗口大的“算命”二字。字很漂亮,笔力苍健遒劲。
卯生尾随过去,程先生递过专为顾客备用的小凳子,两人触膝而谈。
交谈中,卯生知道程先生是四川重庆人,为人坦荡豪爽,脾气倔强。他“在商言商”,滔滔不绝,令卯生感觉到他不仅健谈,命理上也确有些真才实学。他说他看到了卯生两桩生意,很赞赏卯生的才学。又说这里只有他与卯生才配挣钱,其他全是骗子。看相的没读过相书,算命的排不出大小运程,全凭巧嘴蒙人。他叹道:
“可叹呀,可叹的就是有人愿意听他们骗呵。啥子名堂嘛,泥沙俱下,鱼目混珠,作践糟蹋了命理这门学问哟。”
卯生又度感到与那类人为伍的羞辱。内心堵着一团无法形容的苦滋味儿。当他问起算命、看相的人,为什么不支案摆摊时,才知道这行业受巡警干涉。巡警每日一趟两趟,看似不闻不问,扬长而过。但算命看相者见巡警如老鼠见猫,老远看到便互打暗语,席卷残云般地藏起招贴。巡警眼尖,老远见人收拾招贴,便熟视无睹,权当未见,于是各自相安无事。但你若敢斗胆无视巡警,巡警便会抓起招贴,撕个粉碎方肯罢休。
卯生惊问:“这么说,我这桌子不是不能摆了?”
程先生说:“啷格儿说呢,你这是命名,不是算命看相,或许没事吧?不过还是小心一些好。”
程先生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卖水果哟”的异样吆喝,卯生反应不及,已见程先生哗啦啦地卷起了地上的招牌,那动作之快,就像火中抢抓纸币那样迅猛急切。再看四周,几乎同时席地一片声响,所有算命和抽签看相类的道具全都瞬间消失,不翼而飞,只剩下一片人作若无其事状地东张西望。
好一派娴熟的游击战术。
果然,巡警来时,只好奇地看了卯生一眼,并未干涉。那瞬间,卯生的心哗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不,是咚咚地乱跳,像做过贼似的。莫名其妙。
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走成方阵的四位巡警,刚去不远忽又转来了,而且直奔卯生的桌案而来。来到案前不远处,三位巡警站住了,只有一位向前盯住卯生,问道:
“请问,你这是干什么?”
卯生这会自己也感到奇怪,这兵临城下,事到临头,他刚才还有的做贼心情,这瞬间忽然没有了。他十分镇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缓缓起身道:
“您好,我这是为人命名呀。”
“命名?”
“对。”卯生指指桌上三角招牌,“就是为人取名字。”
“取名字也摆在大街上,商业化了?”
卯生忽然无形中冷笑了一下,他很想说对方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但又强忍着说:“这不奇怪呀。据说香港‘命名馆’很普遍呢?”
巡警愣了愣,突然霸道而又果断道:“这里不能摆,桌子撤了!”
卯生瞪起眼睛问:“为什么?代人取名字各取所需,一不是迷信,二防碍他人,不违法呀。”
巡警异样地看着卯生,似是习惯性地摸了摸腿边的警棍道:“你有相关证件?”
卯生回答说:“没有。因为我还不知道去哪儿办理。您教我,我可以补办。”
这时周边围起一圈人。
巡警向四周扫了一眼,迟疑一下,抬手画了一个圈道:“看到没有,这地方不准摆摊设点,桌子撤了。”
卯生哦了一声道:“待会儿或下午吧,这搬桌搬凳的,我要等孩子放学之后帮忙啊。”
巡警悻悻地点头走了。
人们无声地散去,程先生则立刻竖起拇指道:“好,好啊,堂堂正正,不卑不亢,敢同巡警讲道理的,这街上你算头一份!”
卯生却叹道:“我今天,这叫——出师不利呵。”
“哎,这有个啥子了不得的?”程先生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巡警巡警,你看他都问了些啥,简直都成工商和市场管理员了。也就那一两个爱管淡雀事的,纯是狗拿耗子。”
卯生说:“看来,这桌子真是摆不成了。”
“那也没啥,”程先生指了指自己重新摆上的地摊道,“这样也好啊,他来我撤,他走我上嘛。他一天一趟两趟的,就耽误十来分钟。”
卯生无奈地点着头。
不久,卯生又收入了二十元。这天下午没有生意,仅上午三位顾客,一共挣了八十二元。他心中荡漾着喜悦,也荡漾着苦涩。
从此,卯生日日上街,收入最高一百多元,最低的时候仅有几块钱。十天半月拉平算,每天有五六拾元收入。黎明肚子吃饱了,生活又得以渐次调整,一张黑瘦的脸,慢慢恢复了一些颜色。卯生内心高兴,感到自己日日难堪的付出,终算在儿子脸上见到了回报。品尝这滋味,很甜,也很苦。
这期间,开始时,黎明天天按时从学校赶回来做饭菜,忙杂务。后经老师批准,他干脆将被子衣物,以及学习用品搬回住处复习,两天三天去向老师汇报一次。如此他更有时间,不仅完全担负了买菜做饭,生炉子和洗衣等杂务,而且时常抽时间为卯生送茶送水。但原则有一条,卯生每晚都要经问、检查儿子一天的学习情况。三年书分为两年读,又临近毕业考试,不敢马虎。
黎明很爱整洁,小小“家”内,一应物品井然有序,桌案椅凳纤尘不染。卯生安心守着街上的生意,每每回来,都能放松地躺下休息,或伏案看书。茶水饭菜都是儿子侍候到手边。
客居中,父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尽管有几分凄怆郁闷,难得有几回笑容,但相互关照,相互抚慰的天伦之乐中,充满着父子情深,有形无形中荡溢着心心相印与息息相关的依赖和温馨。
这种带有苦涩味道的甜,甜得深沉,久远,像兰草花那样悠悠芬芳,沁人心脾。
然而日后,卯生每回味这段短暂的客乡岁月,甜醉中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