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擦干泪水,悬着的心放下了。两个儿子都到了石岩,心酸中,他居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高兴,一种想放声一哭的高兴。由此,他心情忽然变得更急切,有种死活不顾的,恨不能马上筹到一笔钱,马上去见仲甫,马上去解救黎明的艰难与饥饿。他很快写了两封信,一封安慰仲甫并告诉他哥哥已经上学;另一封信通知黎明并让他立刻去看望仲甫。
他疾书家信的时候,仿佛已经看到一双儿子相见时的凄怆而动人的场面。他写信时老泪纵横,泪珠像雨点般浸透着信笺。信写得压抑而又情浓如火。
信很快发走了,钱却十分难以筹措。
卯生一生虚荣,惜脸如金。不是哪种人,即使人有黄金万两,他宁死也绝不开口相求。有人说:人的人格尊严是以经济为基础、为后盾的。卯生不敢苟同。他认为这两者之间不能划等号。人穷更应该有穷的志气,更应该维护和保持自己的尊严!经济只是界定穷与富的标准;而穷汉子的人格尊严,与国家主席的人格尊严大抵是相等的。所以他一生最讨厌那些居富而傲,居官而盛气凌人者们的神情和作派;同时也讨厌那些“穷不起”的、穷生软骨头的人。他认为那二者所体现出来的都是别样的无知表现,一概不是东西。或许正因如此,他一生从不做那看人颜色、仰人鼻息之举。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半斤八两,做人尽可能低调。
惊蛰这时已经有些钱了。贺春英几次建议向惊蛰开口借些钱,卯生则严禁不准出口。因为这里不仅有人居穷中的骨气问题,还有对象问题。他永远忘不了黎明那次“借”苞谷时的遭遇。每想起来心即颤栗,痛悔。痛悔当初没有去给人两耳光。
奔走几天,终于找到了一位朋友。这朋友本身并没有钱,但其爱人在银行工作。卯生想贷款三千、五千,但事到当面,他羞于启齿,拼力出口的却是两千元。朋友满口答应,只是属跨地区借贷,朋友还得做其夫人的工作。更糟的是朋友那爱人正住医院,还得稍待时日。
没有别的门路,等也只好等。只是这种没有太大把握的等待,令人很焦虑,亦很担心。这期间,卯生每端起碗时,总会凄然犹豫很久。他想手中这碗饭,黎明要能吃到该有多好?这心境,去年曾无数次出现过,那是仲甫初初住牢时,他常在端碗之时这么想,也无数次对黎明母子说起过。那时既是真情吐露,也为让黎明母子别忘了给他狱中的儿子送东西。
而今这心境,这滋味更浓更苦于当初。当初,仲甫再饿尚不至于断炊。而黎明现在,谁知道他哪一顿在吃饭,哪一天已经断炊?
家中没有一分钱的经济收入。这时他才想到,当初黎明要收回商店是何等正确。他想他不及儿子有见识。也就这时,他回味自己近一年多对黎明的熟悉,才有种重新认识儿子的感叹和感悟:黎明并不笨;他待人宽宏容忍,善于体惜人而又十分重情义,处事则有独到的见解和精明。只苦这一切,过去都被他做父亲的可叹的个性与霸道压抑住了,少有显现。没有收回商店那件事,卯生已感是自己错了。错的不是商店收回与否的本身,而是错在苦了黎明一年;更错在放任惊蛰霸占的心安理得。然而如今时过境迁,后悔何益?何况老天从未给过他“后悔”的闲心和精力。
欣慰的是,商店毕竟没有给外人。而且让惊蛰安享受益了一辈子。否则,就弟弟那能耐,恐怕难有好的晚年。
可叹的是,如今兄弟鸡犬相闻,似乎已是老死不相问。
北京朋友来信了,说因故《巨贾贪婪梦》出版一事拖了一段时间,但出版只是早晚的事。并询问书名可否改为《巨贾恩仇》或《血溅镇龙寺》?卯生此时已无心考虑这许多,只立刻回信请朋友全权处理。信发走后,他总按耐不住想,人都这般倒霉了还能出书?不过,他仍将“出版只是早晚的事”之说,告诉给了一双儿子。苦难中的人需要安慰,需要寻求慰藉。哪怕暂时仅是喜讯,也想让儿子们分享这份喜悦。
仲甫又来信了,而且是一连两封。乡村的信件时常积压。卯生按邮戳顺序拆开信——
尊敬的父亲:
您好!
您正月十七日来信,我于正月二十八日收到。承蒙您关照,收信的前一天,哥哥来看我。兄弟见面,我们好高兴。相谈中,哥哥介绍了家庭变化,致使我更想家……
哥哥给了我二十元钱。我再三推辞不脱。我觉得我接的不是二十元钱,而是一片火热的比金子珍贵的浓情。因为他是学生,我知道他的生活费是有限的。也许,我接过的是他好几天的饭钱。可是哥哥坚持,我却之不恭,受之不忍。很愧。听哥哥的口气,家庭为我花了很多钱,我心领了。以后,请你们千万别再为我花钱了……
卯生看到此处停下了。他想,黎明哪有二十元钱给仲甫呢?难道儿子筹措有余,生活问题已经解决了?他怀着一丝欣喜,一股忐忑不安的心情猜想着。他继续看完了第一封信,又迅速拆开第二封信。
敬爱的父亲:您好!
明天才能发信,等得我好急。前几天,十五号哥哥又来看我,送给我了一支笔。当我向他要一瓶墨水时,他窘得满脸彤红,好久才掩饰不住寒酸地说:“我也想给你买一瓶,可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在我追问之下,他无奈中说出了一切。这时我才知道,哥哥现在处于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窘境之中,并且还欠食堂九元钱。哥哥还谈了您为救我的许多事。这些,都是我没有想到的。这次见面,对我刺激很大。我后悔为什么要接哥哥二十元钱,而且是花于抽烟,将哥哥一碗一碗赖以充饥的饭(钱),全于吞云吐雾中化为乌有。我好悔呵,父亲!我恨我为什么要向哥哥索取,我有什么资格索取,哪怕是一瓶墨水。我恨自己太糊涂,太不近人情。有好多事我应该事先想到的……我哭了,一年来我真正地哭了……
(此前三封书信全系原始,只字未改——作者注)
卯生泪水夺眶而出,信从他手中滑落下去。他眼前清清晰晰浮现着饥饿的黎明,他饿得面黄肌瘦,面容惨白,正佝偻着腰,正在乞求于人,食堂事务人员好像正发火……
他忽然站起,哗哗啦啦,猛一阵抛飞了书案上所有的书籍与手稿,踉跄着奔下楼去,呼问家中还有什么东西能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