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卯生感觉到儿子的泪水湿透了他的毛裤,热漉漉地贴着他的大腿。他搂着儿子,说:
“好了,不要哭了。再哭我也受不了了……黎明呀,还要想到,我们更难的恐怕还在后面。早上,听你们学生科长说,中专生去年分配已经很难,今年有可能更紧张。紧张,就意味着毕业后会自己找单位,恐怕还会花很多钱呦。”
说到还要花钱,黎明抬起头来擦擦眼泪,说:“现在中专毕业生远不是前两年了,分配肯定有难度。我在想,学校这次能特殊地让我应届毕业,其中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第一,是为我们欠的那一千二百块钱……”
卯生打断儿子的话,说:“这个事是明摆着的。但我们不要这么去想人家。欠人的就应该还。即使我们现在不读书了,早晚也该还。因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学校里有我的欠条,还有你友光叔担保。那,第二呢?”
“第二是好意。”黎明说,“以后,中专毕业分配一年比一年艰难,早一年毕业比晚一年好。”
卯生点头:“这么想是正确的。我想回去想办法借些钱后,尽快送来,先还学校欠款,先供你生活。然后我留在这里,争取能找点事情做,希望能挣点钱。更重要的是留下来先活动活动关系。不然一个学期眨眼就到,不早作准备,到时更难。”
黎明说:“您能下来活动倒是很好。只是您身体太弱,又咳,能找啥事做呢?”
卯生犹豫道:“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到时再看吧。实在不行时我就……”
黎明听过父亲的设想,连连摇头说:“这太难为您了……在外面做啥事都很辛苦,还是不下来吧,我怕你受不了。”
卯生叹了一声,他脱衣上床,双腿偎在被子里,说:“我待在家里日子也难过呦。仲甫他至今音信全无,你又在这里挨饿……你想,我一个做父亲做到这份上,会是啥滋味?”
“可是,很多事情不能全怪您呀。”黎明又哭。
卯生说:“算了吧,路已经走到今天,我们都不要想得太多。我下来,有你在身边,我父子俩相依为命,就是捡个破烂,也许我心情会舒畅一些。另外,你从今天起切记要安心,要力争把丢掉的一年课程补上去。如果我能下来,能在你毕业前后活动出一定关系,又有钱花的话,毕业后你能留在石岩当然更好。反之,回县去找孙主任帮帮忙,改行教书总还是可以的。你身体差,能找碗轻松饭吃,也不枉仲甫抱莫大希望为你苦过一场呀,啊?”
黎明默默点头。沉凝一会儿,他又深情地说:“仲甫有信回去时,您莫忘了给我来信,我很挂念、很想他,一想他,就想哭……”
“又来了。睡!”
夜很深了。暄闹的城市渐渐趋于宁静。卯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卯生要起早赶车。天蒙蒙亮时他一觉醒来,立刻拉灯起床。他的动作很轻,显然是怕惊醒儿子,又担心吵扰凌老师夫妇。当他收拾毕时,就像当年清早出门要去看看儿子们那样,伏身探视。黎明熟睡着,熟睡的脸上竟有湿润的泪痕迎光闪烁。他凝视儿子很久,心想儿子也许是哭了一夜,这才刚刚睡去吧。他心一阵酸痛,陡生几分不忍离开儿子的感觉。但是不走自然不行。他没忍心叫醒儿子,悄悄走出房间,轻声同凌老师打声招呼,便急急去赶车。
车票二十四元整。买过车票,卯生只剩几毛零钱。一路上,他内心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受,惶惶不安,凄苦空落,好像这次石岩之行,他失去了一些什么。
失去的是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这或许是什么预兆。
卯生回家当天,竟意外地收到了仲甫的来信。久违的儿子的笔迹跃然眼前,致他顿有一种失而复得的亲切感。看发信地址,居然也是石岩。他怀着惊奇的心情,急切地撕开信封——
尊敬的父亲、母亲:你们好!
还没想及告别,元月八号星月悬空之时,在突来的呼叫声中我无奈地离开你们,离开了故土。我不能,也没有怨什么。因为同行中大有高干和富家子弟,我又算什么。同行三十六人,当天寄押地区看守所。次日开往襄北,独我一人被留地区看守所。原因,大概看我诚实,留作后勤。乍离家乡,我竟也异样平静。近一年了,没与家中通信,很想,却不被允许。来此本可通信,但我想过一段时间,熟悉以后再与你们通信。加之一种愚蠢心理抑制——我想忘记以前一切,忘记自己存在,更想你们也能忘记我,然后再悄然回到你们身边,还你们一个新的儿子。所以,一拖至今。让你们焦急了,对不起。
父亲,您近来身体好吗?母亲身体怎么样?她是不是还常为我啼哭?小弟好吗?家
近况如何?这一切都恳请来信说明。尽管,对于一切我都无能为力,但我又是多么想知道呵。想起一家人的生计,想起哥哥应该复学的一切费用,我心急如焚,却又无奈。一切都苦您了。
卯生扔开信,他哭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竟也能像黎明一样,泪水也叭嗒叭嗒地滚落。稍停,他又拿起了信:
父亲,此前,对于家庭,我除是你们一大精神与经济累赘之外,毫无贡献。每想到此,我愧疚难当,无地自容。记得离家八个月的中秋节前一天,我出外劳动,第一次见到哥哥,为不流泪,相互强忍着。然而我眼前的哥哥,与我记忆和睡梦中想的哥哥,是那么截然不同。他,又黑又瘦,黑得极不健康,瘦得眼眶内陷。他下嘴唇有块伤痕,以致嘴唇肿得很厚。我问他是怎么伤的,他说碰的。我猜他骗我,我担心他被人欺侮,或许因我。我不敢正视他。可是这容颜,已深深络(烙)在我心上,让我时时想哭。是呵,哥哥他,为我牺牲付出的太苦太多!
后来,哥哥说带小弟让我看看。见小弟时我竟没能认出他来。原以为他长得又高又壮,没想到他那般瘦弱娇小,再穿上那又脏又旧仅能御寒遮体的衣裤,我真不敢相认。当时我真怪母亲没有带好小弟。可是我凭什么责怪为我日夜啼哭,为我憔悴万分的母亲?当时,哥哥很尴尬,解释出门匆匆,加上坐车吹风。哥哥让小弟叫我哥哥,小弟东张西望,没有喊。我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是的,我配当哥哥吗?!
再后来,父亲您到工地来看我,我倒能平静些。您尊容依旧,只是脸上多了份忧伤和悲怆,眼中少了些锐利的慑人的光。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回忆父亲您的时候,便觉得您除了以前固有的精明、干练,稳重、慈祥外,又多了我以前没有发觉的您的风度与潇洒。我很骄傲。真的,
父亲,我很骄傲!
对于爷爷的噩耗,我没有过分伤心。因为我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世上意外的事太多了。父亲,我好害怕意外的事会落在哥哥身上……我想,为了我哥哥休学,可千万不能让他失学啊,父亲!
我这里很好。到此我才体会到,能留这里是我的幸运。这里有井然有绪(序)的生活环境,没有谣言中的重活儿,也没有据说中的人与人之间的残酷,有的是干部们的关心和爱护。我在后勤上,活路轻松。还有书看。
此致
愚儿仲甫跪呈
正月初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