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进城之后,稍事休息中竟吃惊地发现,仲甫近几个月的成绩,居然是收支相抵的生产状况。原汇报的高收入,只是初初开始,仅是昙花一现。究其原因,主要原因是后来原材料价格骤涨。这期间国内外兴起一股“绿豆热”,大量绿豆外流、出口。以致本地绿豆价格成倍上扬,而豆芽价格受价值习惯影响,无法上涨。其二也有因生意平平,情绪不高造成的生产管理不善等因素所致。这使卯生心情陡变沉重,却又无奈。不过,仲甫为安慰父亲,为能给父亲创造安心的写作条件,正自觉地加倍努力,拼命地在夹缝中拼搏。他很苦。
面临这种情况,卯生的写作情绪自然免不了受影响,他甚至后悔,后悔自己过早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担起这般家庭重负,更后悔手头这部书写的不是时候。可是事情都这样了,说让孩子当家的话都已经出口了,事情定下了,此时再收回成命,对孩子难免是打击。他不忍,也不该。
因此他决定,再给孩子机会,自己除多作督导外,还是赶写手头书。
卯生有位作家朋友,曾以自己的实践而谆谆言道:“为文须付出全身全心之代价。为稻梁谋,乃将双失”。卯生信服却又伤感自己正苦是“稻梁”不济。为鼓起信心,他则以司马迁的“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以自励。他有真正书呆子的执着和傻气。
卯生再稿时,每写出一章,仲甫便抢先阅读。他与卯生一样,十分爱好文学。就他的水平,他觉得父亲写得很好。每读完前一章,即渴望着读下一章。
“咋样?”卯生问儿子。他希望他的读者说声“好”,又期盼对方能提出意见。也许作家都这样。
“好,很好。”仲甫说。
“好?”卯生问:“怎么好?好在哪些方面?”
仲甫迟疑一下,说:“具体我说不好。反正,我恨不得一口气读下去。”
“这就叫好?”
“我认为这就叫好。一本可读性很强的书,总比一本令人死活不愿往下看的书好吧。”
卯生轻轻地点了点头:“你认为能出版吗?”
“这书不能出版,除非世上不出书了!”
“狂——狂得胡说八道!”卯生沉下脸。但他内心很高兴。他知道,一部读之不累,看后受益的书即为好书。反之,即使所谓的什么大家著作,恐怕也只是“村头厕所”用品而已。他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是前者。
正稿一半时,卯生怀着一种忐忑心情,忽然整装邮包,突然袭击式地将半部书稿给朋友寄去。他像一位担心自己怀怪胎的孕妇,希望朋友支持并为他作“产前检查”。
朋友很快来信,大加赞赏。并说这经济大潮年代,卯生尚能埋头著书,难能可贵。满口答应帮助出版,并相信卯生能写出相当水平,望速寄后半部。
卯生兴奋不已,信心倍增,更加努力地日夜赶写。
写书,需要参阅书籍。特别是工具书类,诸如历史资料,地理图册,甚至包括《词源》、《辞海》等等。世上严肃的著书立说的作家或学者们莫不如是(因为世人少有真正胸藏“百科全书”的大才子),只是卯生更甚。一个只读了四年半书的人,斗胆妄为,竟敢著书,可想他面临的难度有多大。
书写中,他每遇一个涉及到历史事件的故事,或遇一个一知半解定义不敢确认的典故,他都必须查阅相关资料,必须追溯渊源,肯定它的定义。凡涉及历史事件的,又必须弄清楚其时间、地点,以及其历史背景等等方面的真实性。这类的相关书籍对他尤为重要。可是他没有。山区小县,新华书店中连环画很多,其它门类却寥若晨星。自然,这时期更谈不上后来的什么电脑百度。为此他十分苦恼。有时为某一历史时期的变故、事件,记亿不清,概念模糊时,他只能忍痛割爱,从新“翻山越岭”,另辟蹊径。
为此,仲甫常常为他四处奔走借书籍。
可惜天不佑人,就是这一借,竟“借”出了一场天大的灾祸。
这天,卯生正伏案疾书时,仲甫忽然为他抱回来六、七本厚薄不一的书。虽多是文学作品,名人名篇之类,卯生仍如获至宝。一个生性爱书而又写书的人,对什么书都情有独钟。他推开案头书稿,一本一本地翻看,后来发现每本都盖有某图书室的印章。但他只稍稍愣了一下,便以为儿子是托人从该图书室借来的书。
“请谁借的,一次能借这么多?”他问儿子。
“这书,我们可以买下来。”仲甫显得十分高兴,“除了这几本,还有不少呢。”
卯生莫名其妙:“图书室卖书?”
仲甫摇头,说这些书不是图书室的,是他中学时同学家中的书。同学姓牛,现在高中读书。牛同学在学校图书室借书时,由于同该室管理员熟悉,所以借书和还书时都不太认真,每借三、五本,还的时候便悄悄留下一、二本,因此他家的书很多。如需要,可以选好的,按书的定价买一些。
卯生无声地看了儿子一眼,重新翻书。书全是十多年前出版的,定价极低,二三十万字的大本头,定价只是几毛钱,最贵的也只是一、二元。一位酷爱书籍的人,一见如此便宜的书,自然很心动。他想了想,又深觉不妥。这些书虽是别人于借读中隐瞒下来的,算不得光明正大,但也——似乎不能全然定性为偷吧。犹豫一会,他又觉得这书毕竟来路不正,担心买下之后会出麻烦。
于是他对仲甫说:“这书,我们不能买。”
仲甫看出了父亲的担心,他说:“其实没有事儿。这些书,在哪娃子家里已经放了一年多、两年了,哪个还去追究呀?再说,我们是用钱买,怕啥呢。”
“买,也要买来路正当的东西。”卯生纠正道。
但就在这瞬间,他忽然想到,图书室失落书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原第三建筑公司偌大一个工会图书室,初始藏书一万五千册,随后逐年减少,最终竟然阴消罄尽,残本未留,也从不见人去追究。想到此,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
“那就这样吧,你问问,他那书要是有好的,有我们所需的资料一类的,就买个两本、三本的。不要多。像借来的这类文学作品一本也不要。嗯?”
仲甫点头说:“那就这样,我再见那娃子时,叫他抽功夫把书背过来,我们选。用得上的就买两本,用不上的全让他背回去。”
事情就这么轻飘飘的,轻描淡写说到此,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然而,卯生这种犹豫中的推推就就的态度,这种错误的不负责任的默认,最终铸成大错,最终造成了一桩终身无法弥补的千古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