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这年,黎明、仲甫,双双都是初中二年级学生了。尽管卯生很少向儿子们述说破产带来的凄苦和日后的艰难,但孩子们似乎心中有数,只是隐忍不说,不忍徒增父亲的苦恼罢了。是的,初中生了,不小了。家中陡然陷于困境,他们自然看得出来,难免不沉重。这对他们的学习无疑是一巨大影响。卯生警觉到了,更加紧了对孩子们的教育和管理。
破产后,卯生时常感到大脑晕晕糊糊的,像醉酒,又似睡眠不足。他知道,这是精神受到重创之后的自然现象。为此他常在内心劝慰自己:还是看开一点,再洒脱一些。常言不是说,“不以成败论英雄”吗?何况这是天灾,是意外,自己并没有多少错啊。再说,“破产”并非从我始,国营大企要破不也照样破,不也同样破得灰飞烟灭吗?
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自我劝慰、安慰,并未起到实际性的作用,更不能解决他当下面临的捉襟见肘的实际困难。因此他只能强自振作。清醒时,他首先想到的是父亲。他担心自己一蹶不振会危及父亲生活。他曾经暗自发过誓:今生即使千般不顺,即使讨米要饭,也一定要保证老父的生存条件。
可是昨日一方富翁,今天几近一贫如洗,人生祸福莫测,谁知自己日后还会落到什么田地?到那时,还能不能保证父亲有生之年的生活无忧吗?
由此他想到了商店,想把何家沟商店全盘送给父亲。父亲身体尚好,且爱好经商。父亲一旦拥有此店,一人生活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一想到此,他仿佛瞬间卸去了千斤重担,突然感到一身轻松。就像一个欲出外谋生的穷汉子,行前为老父老母准备了三吊铜钱那样,有一丝苦涩的宽慰和轻松。
可是当他把这一想法提出来时,立刻遭到了妻子贺春英的强烈反对。其时,卯生仅有这一个商店了。原七星镇商店早于生产菌种后的第二年,就因没有时间和精力操持而停办了。凭心而论,对于妻子的反对倒是不能十分责备。现在惟一的这个商店,留着自己经营,至少可保今后的油盐日用等基本生活条件。一旦送给父亲,那才真正的一贫如洗,连买米买面也无着落了。如此情况下,无店,犹同断炊,贺春英的反对并非没有道理。
“就你是儿子呀!”妻子说,“还有哥哥、惊蛰,加上我们,一家给一点,老的能没饭吃,能断顿呀?”
卯生摇头,他不忍心这么想,这么做。父亲七十多岁了独立生活,如若仅靠“一家给一点”,惶惶犹同嗟来之食,那将是一种什么生活?何况人活着的生活,并非仅仅是吃饭,还需要费用,还需经济支配以充实精神。
而现今情况是,弟弟惊蛰近年无所事事,闲居在家,穷极中常常与学前顽们打扑克;哥哥本来就困难。大家都如此自顾不暇,谁能保证老父日后生活无忧?人生有限,老人来日无多。倘若一时赡养不济,落下个儿子们愧悔的那一天,哪生哪世才能弥补这过错?
他终于独裁性地决定了。他将商店中的所有货物和现金,如数转送给父亲,并答应再增补一千元,以供周转(结果只给了四百五十元,因他实在凑不齐了)。至于进货,他对父亲说,可利用仲甫的星期天。如此安排,卯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有种轻装上阵,专心迎战命运,迎战吉凶未卜之前程那般沉重中的轻松。
解决了老父的后顾之忧,是他破产之后,着手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着手的第二件事是发广告。
前两年研究和生产食用菌菌种时,卯生根据自身需要,发明研制了一台“电动无菌接种机”,该技术申请并获得了国家专利权,专利号:88。214019。1,有国家专利局时任局长高卢麟签发的《专利证书》。
因此,他以专利权人的身份,在相关刊物上刊登了两则技术转让广告。然而遗憾的是,背时人手中的黄金失色,几家大客户争相购买,价额很高,却又于无端中阴差阳错,最终无果。剩余个体零星购买,一连两年,到头仅收入了万元左右而已。不过幸好有此收入,这两年才得以维持生活,保障了孩子们上学。
又一年,卯生着手办理第三件事。他充满信心与希望,花了三百五十元,承包下了本村百余亩荒地,全部种上铁帚子。这玩意儿学名叫地肤子,籽可入药,茎可扎扫帚。他准备扎一批扫帚出售。
根据有关资料登载,每亩铁帚可扎扫帚三至五百把。他按每亩三百把计,百亩可扎三万把,每把在兰山出售可达三元,毛收入可达九万元左右。除人力、肥料等投资,他想纯收入应不下六七万元。若有此数,他又可谋求一个什么行业,闹个东山再起。
这是卯生充满新的希望,而又无比辛苦的一年。
雇工挖地,播种,批量补苗,使肥,到苗高还未盈尺时,仅前期费用已达万余元。可惜到锄二、三遍草时,已经花费得他财力不支,后续不继了。无奈中他干脆赤膊上阵。无论烈日当空,还是大雨瓢泼,他都义无反顾,泼死亡命地在百亩地里薅草,或扯草。他想过,短短数月里,他杀死的野草,按面积算仅百亩;若按株数算恐怕足够数百亿计。远比那“黄巢杀人八百万”凶悍。
这年卯生四十四岁。文弱多病,加上破产的打击,以及妻子的愁眉苦脸,怨天尤人的骚扰。他觉得自己体质在剧烈下降,仿有摧枯拉朽之势,一天不及一天。能在地里劳动纯是拼命。他有生没有付出过如此超强的劳动。世上恐怕也没有人能在倾盆大雨中,日扯近一亩地的厚重野草;恐怕也无人仅靠双手独自侍弄百亩荒地。他时常滑倒,晕倒,爬起来又重干,重干中又跌倒……
日复一日,卯生在百亩地中宛若一只蚂蚁,默默地爬来爬去,爬去爬来,渺小到没人瞧得起,孤独得独自流眼泪。但他的心是热的。他要重振旗鼓,要为孩子们抹去破产后留下的心理阴影。他初衷难改,渴望一双儿子上大学,担心儿子们重蹈他的艰辛路。他要为这一切努力,为这一切付出,而又正是这一切像热能,像动力,支撑和迫使他拼命。
人呵,为希望,为理想,有永远的执着。
然而他火热的心,随着作物的成长渐次变冷。书上说,铁帚子耐薄脊。不是。书上说,一亩地可扎三至五百把。不是。他渐渐感到了自己无知、盲从。不由想到了辛弃疾说的:“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不过变冷的心仍有余温。退一步说,六、七万元纯收入没有指望,二三万元收入总还是有的。有这二三万元,虽不敢绝对保障东山再起,但可凭此谋求一条小门路;雪里滚球,供济孩子们继续上学,总还是可以勉力维持的。
始料未及,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由于破产后的精神打击和影响,孩子们的学习成绩骤然下降。一向成绩名列年级一二名的黎明,中考居然落榜。虽然只差一两分,但就这一两分将决定他的人生路。也将毁灭卯生多年的希望。
对卯生而言,这一棒子,并不亚于破产时的打击。他沉重的心在抽搐,有种负疚的疼痛。因为他知道,这是因自己破产而造成的结果,是不幸带来的连锁反应,所以不能绝对怨怪儿子无能。他决定让黎明复读初三。他不能浪费一块可塑的材料,更不忍因自己的希望落空而断送儿子的前程。可是当他决定让黎明复读时,才知道又一问题亟待解决。仲甫问:
“哥哥复读,‘学号’怎么办?”
“什么‘学号’?”卯生问。
经儿子们解释,卯生才似懂非懂地弄清了“学号”是个什么东西,以及它的重要性。所谓学号,不知是全国性还是兰山地方性规章,即凡参加中考的学生,必须要有学号,否则不能参加考试。目的大概是杜绝中考落榜的学生复读和再考。再后他进一步明白了,就因为有这该死的“学号”,很多复读生终身落得了个“张冠李戴”,至今还有姓李的改成了姓王。
这规矩,远比古代科考残酷。古代人能考八场、十场,一直考到老,永不受限制。
黎明已经参加过中考,原学号自然也已经作废。复读应该转校,转校必须要有学号。否则,谁肯接受一个不能参加考试而影响校方升学率的学生?
卯生心情十分沉重:“难道,就这样……没办法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不读了。”仲甫突然说,“把我的学号和名字全都让给哥哥。”
“那你呢,你就不读书了?”
卯生吃惊而异样地望着次子仲甫。儿子的话他明白了,仲甫是要与哥哥黎明身份互换,目的就是为那个该死的学号,为了哪一届、哪一位碗大个要人的一句狗屁胡说而定下的所谓规矩,而他家蒙受的却是一个孩子的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