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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破产(第1页)

至此,一连五年的生产中,贺春英除为卯生加重精神负担和肆意摧残之外,她一直无事可做。因为她身为老板娘子,说话在工人中举足轻重;但她思维紊乱,逻辑荒唐,又酷爱逞能、喜好表现,以致她说出去的话,工人们无所适从。结果是打乱秩序,造成混乱。

由此,卯生只能让妻子停下来,养尊闲居。

虽然如此,她若能平平静静享受清福倒也万幸了。但她办不到。她觉得自己被冷落,被凉拌,觉得自己在丈夫眼中不如雇用工人。她想不通丈夫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她,又觉得丈夫仿佛故意在人前打她的脸。因此她怀疑丈夫同很多姑娘有问题。于是她无处不在,无处不到,很像专管风流风化的钦差大臣,尽职尽责,处处伺机挑衅和报复。

卯生很苦,欲哭无泪。有时憋得整日不想吃饭,有时一日一餐、两餐,自己动手用酸辣子煮点剩饭吃,时间长了,人也日渐消瘦。他不知道,自己堂堂男儿,不呆不傻,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为此,他常常想起金琬,想起崔云。特别是崔云!他和崔云在建筑工程上相处过两年,深知崔云的精明能干。她待人和气,且有善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大有独当一面的才干。倘若他当初能轻轻点一下头,能接受崔云为妻子……他想,她今天完全有能力代他指挥全局。那该是多么理想的助手,多么好的夫唱妇随?

或许是今年生产量大,生产时间长的原因,导致妻子的干扰与作为尤为突出,家庭气氛分外异常。这在卯生心中与日俱增地留下了些沉重的阴影。他隐隐感觉到是一种不祥之兆,却又想不清楚会出现什么事情。妻子已被自己容忍到了今天,现已老夫老妻,好好赖赖,自然将厮守一生;家中老的少的,无病无灾,事业一帆风顺,会有什么呢?

三个多月后,大批量生产终于结束了。菌种长势普遍良好。这年总生产量是二十六万袋菌种,成品率普遍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如按科委和有关单位新颁定价每袋六元五角计,总产值应有一百五万元以上。

这时人民币的含金量很高,议价大米仅一毛八分钱一斤;雇佣女工人月工资三十至四十五元之内,最强壮的汉子的月工资也不超七十元。如此币值,如此收获,卯生很高兴。心想自己再干它十年八年的,到孩子们大学毕业后,自己也该有条件退休了。

然而,沾沾自喜中,他居然忘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之说。

卯生制作销售的菌种,主要是用于香菇和黑木耳的栽培种。这两类品种在食用菌中是大门类、主力军。这两门类之所以大,是它能供大批量接种于段木生产。段木生产香菇、木耳,在中国已有数千年历史,其品质优良,畅销国内外。但这种传统的香菇和黑木耳生产季节性很强,工序复杂而讲究,首先需要砍伐适龄木材,然后截成段木,段木亦称菌棒。菌棒最适宜的砍伐期在寒冬二九、三九。因这时的木材营养丰富,流失性小。二、三九砍树是技术上的基本要求,也是山区菇农耳农们人人皆懂的基本常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年气候反常,刚进一九,正当菇农耳农们磨拳擦掌准备伐树时,老天突降大雪。一天一夜,平地积雪三尺,高山更厚,实属百年未遇。紧接三九前后,又连连普降大雪,一时万里银白,高山沟壑仿若尽皆填平,浑然一体。

这下糟了,不仅菇农耳农们无法上山伐树,恐怕连山上野兽都会埋于雪下饿死冻死。

卯生的心在沉。菇农耳农无法伐树,菌种卖给谁?就像城市人没有土地,他买你玉米良种干什么?

根椐现有情况看,三九之内砍树是不可能了,损失是肯定了。

甚至,甚至有破产的危险。

看远山沉重的积雪,面临严峻的现实,卯生不敢想像破产后的后果,所以他强自不往深处想,极力呼唤着希望,希望老天开眼,年内不再下雪,希望年内积雪化尽,春节之后的数九期内,菇农耳农们能够弥补性地砍伐一些树木。如果能那样,或许还可补救他的损失于万一。

可是屋漏偏遭连夜雨,不久,他这一点点可怜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春节之后,不仅年前的积雪熔化尚未过半,正月十四晚上的后半夜,老天几乎是趁人不备,又次落井下石,又一场更大的雪暴凭天而降,次日房前积雪湮门,深逾数尺。而且老天仍像在发疯发狂,成团成团的雪块,浩浩荡荡,像是九天之上发生了雪崩一样,大批量地倾泻而下。这瀑布般的落雪,卯生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煞是壮观,可他的心却凉得到了冰点。

菌种成熟之后,最佳有效期只有两个月。

而现实是树木还长在山上,长在雪中。

卯生知道,无论他承不承认,茹农耳农们这年度是再也无法砍伐菌棒了;同样无论他承认不承认,至此自己都算是彻底破产了。

这一损失是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一百五十万元不是小数目,它相当于当时的一百五十个“万元户”,而兰山一县当时不足十个万元户;这损失,亦相当于后来的一千多万、两千万元巨款,这巨款就这么轻轻的,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这打击是十分沉重的,宛若当头一捧。老天爷像一头凶猛巨兽,张开的是血盆大口,一口吞下了卯生五年——不,如果算上积攒投资经费的时间,当是八年、十年辛劳换回的血汗钱。更苦这被吞去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他人生黄金时期的十年时间。

他像重金被盗,又像航海沉船,沉得血本无归。这苦滋味苦不堪言,苦得他若干年后尚不敢回首,不敢回味。

不过此刻,他在无声阵痛中,竟很快恢复了平静。无奈中他想:破产就破产吧。除开年华,万事都可从头来。这天是元宵节,孩子们都在身边。他不忍把一腔沉痛无谓地加给年少的儿子们。于是便真正地怀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悲壮心情,脸上佯装作无所谓的表情,特意带着儿子们登楼赏雪。

父子三人登搂远眺,眼前一派北国风光,四野较过去仿佛已无限扩大。无瑕的皑皑白雪,延向很远很远,穷尽天际。收回目光,唯楼下林中井口是黑的,它宛如一颗硕大的墨玉,鲜鲜地镶嵌在万里雪海之中,煞是壮观,很有风情。于是,他由眼前雪景想起了明朝解缙,按照《明史》记载,他对孩子们讲述了解缙的故事。说解缙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少年才高,自负匡济大略”云云。最后,他对儿子们念了那首著名的打油诗——

天下一笼统,

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他隐隐感到自己把诗的出处弄错了。是错,未错,竟然想不起来了。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已是不堪重负、神思恍忽了。他是错了,错了个张冠李戴,错把唐朝扯成明朝,错把张打油的诗交给了解缙。

是啊,兴业艰难,真如俗言所说:“兴家如同针挑土,败家犹似水推沙”,而他落得的,是比水推沙还快的“雪埋钱”,就这么不由自主的,宛若眨眼之间即倾家荡产了。老天爷这一拳砸碎了一个平凡小人物的十年辛苦成果,也结束了他人生最辉煌的时期。岂能不恍惚?

这是命吗?他双手拥额沉思着。蓦地,他沉重的大脑忽然一热,热得竟像迸发出了火花闪电似的,猝然间迸出了两句诗——

樵子醉揽川上月,

渔翁憨钓水中天。

可惜就这两句,再也续不上来了,也无心再续了。也罢,权作对联吧,应加横批——“徒劳”。

如此一来倒也算有感而发。不过,但愿这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不是命,不是对自己的人生全部写照,自己的人生不要就此划上句号。他想。

然而,究竟是命不是命不好结论。反正由此引发的,以后的厄运接踵,还远在他此刻预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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