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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一夜未醒（第1页）

更苦的是，日后几十年中的事实证明，一切都被师傅不幸言中。而且真像那两块被炸的豆腐，那么形象，那么真实，那么生生地坑毁、折磨了人一辈子。

报应哦！

结婚这天，天阴沉沉的，很冷。大小五间房屋，又收拾出了两间阁楼，全被来客挤得满满的，大有人满为患的感觉。一盆盆黑炭火，一壶壶烈酒，烧烤得人们满脸红光。大伙远比卯生高兴。结婚谓之“小登科”，一片祝贺声中，卯生被捧得恍若状元郎。可是他讪讪的一脸苦笑，躲躲藏藏，直想找一清静的地方蒙头大睡一觉。然而难得如意，没有那一席安静的地方供他休息，没有一块净土让他稍息平静。他隐隐感到了：烦恼——也许即从今日始。

楚天却十分高兴。很多年了，卯生没有见过父亲如此精神焕发。是啊，养儿不就是为了今天，为了传承香火吗？父子俩都穿梭忙乱在客人之中，每每相遇，卯生便为父亲兴奋的情绪而感动，而振作。他觉得自己今日之所以能够坚持住，没有垮下去，其力量主要来自于父亲。

新娘进门后，不久即调席开饭。分三批开席，每批十二席，每席八人，这二百多三百位客人中，十里八乡来的老亲旧戚仅占少数，其余全是乡亲邻里（据楚天事后统计，整个何家沟除了刚刚出狱不久的白麻子，其它无一未到），不敢怠慢。不过人们在喜庆中情绪很高，划拳行令，扯皮占经，来来去去，两三百人推出涌进，从中午十二点一直闹腾到天黑。如此盛况，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于何家沟的确是绝无仅有。人们在颂扬，在赞美。赞美词中最多的一句，“是金子终会发光”云云。呜呼，撇开如此情景用词不当之嫌，人们还真把卯生的过去比作浪子了。

在人的颂扬和赞美声中，楚天那可怜的虚荣心理得到了满足，心灵上得到了莫大慰藉。卯生从父亲欢送客人时的笑脸上，又一次感到这笔钱花的值得，花得舒心——花钱买了个父亲喜欢。

习俗闹洞房。年轻的姑老表、姨老表们云集，嘻嘻哈哈，欢天喜地。锣鼓喧天中，他们像捉逃犯似的，终于抓住了卯生，塞进了洞房。

卯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不适宜、适应这种场合，觉得低级而又俗不可耐。此时此景，令他想起了苏小妹三难新郎，那才叫情趣，那才叫“闹房”。可是自己这算什么呢？既非才子，又非佳人，反被这些热心的人们如此粗俗的摆弄、调笑，实实令人难堪。然而他知道，尽管如此还得笑脸相迎。因为这是习俗，因为习俗是习俗，亲朋还是亲朋，大家调笑取闹的动力源于对人的喜爱和友情。

被人相拥，卯生无奈中，倒也大大方方地与新娘共同坐到床沿上。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迫使他本能而又努力与她保持着距离。也许是人们从他佯装的笑脸上读出了什么，锣鼓声中，只由队长冯吉子领头，加上甘刘二姓老表们，唱了两个小时酸不溜叽和令人捧腹的闹房歌，余下什么含瓜子，咬核桃等等恶作剧一概幸免。卯生感激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敬烟。

卯生终于送走了余兴未尽的闹房人。回头遇见年前已经出嫁的妹妹玉珍，她正忙着冲一碗红糖水，水中加有燃烧过的草纸灰。卯生知道这是止血之物，他曾见人用此物止过鼻血。他奇怪地看着妹妹，问：

“干什么？”

玉珍极不好意思地说：“嫂子要。”

卯生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忍着高兴，严肃地向玉珍摇手道：

“不要给她。就说我说的，这水不卫生，草纸灰有毒。”

“不要啊？”妹妹犹豫。

“不要。”卯生坚决果断。

安顿好留宿的客人们后，卯生又陪师傅和父亲喝了几个酒，以示慰劳辛苦和感谢。

饭后时间已过午夜。卯生心中有数，洒洒脱脱地走进洞房，带着一种谅解于人的姿态，向新娘草草点了点头，便扯过一只枕头到床的另一头，和衣而卧，倒头便睡。

太累了，很快进入梦乡，一夜未醒。

年前的工程已经交付。接手的新工程尚未定下来。趁此空档，卯生向三建公司领导提出要求，要求出去“单干”一阵子。并答应，什么时候新工程下来，召之即来，决不误事。这年月，个体单干属资本主义行为，处处将受到干预和干涉，绝不允许其泛滥。但卯生的要求，干部们不得不考虑，而且主动开了绿灯，主动出示了介绍信，以备卯生在外的不时之需。

单干收入高。单干的工程很好找。因为单干不是“单位”，建筑单位按国家相关规定，凡承接的工程，要向建设方收取工资部分的，百分之三十至八十的行政管理费。这是建筑行业当时的国家政策。这对建设方是一笔很大的负担。但建筑单位比单干可靠，技术力量雄厚，且具有理赔能力。不过卯生的单干，凭他名气在外的技术水平，建设单位十分放心，不存在技术质量上的顾虑，因而求之不得。

工程在南山。那地方叫饿坪，建设方为饿坪高中，承接的工程是教学楼。单干人力需要自己组织。无处挣钱的时代，人员一招即至，很快凑齐。最后在考虑炊事员时，却大大出乎卯生意外，新婚的所谓的妻子居然毛遂自荐、主动请缨，自己要求去当炊事员。卯生惊异之中，不由带几分好感地多看了她几眼。一个结婚已经十六七天的，至今仍被丈夫无缘无故冷落一旁的妻子，竟于默默忍受中，尚知报效这个家庭，愿意进山吃苦。这使他自然间陡生几分感动。

他看着她。她很不自在地站在那里，双手相互摩擦翻动着，眼睛中含有几分忍气吞声的忧伤，几分羞怯。但她脸上反应出的，争取去当饮事员的心情是真挚和急切的。

卯生终于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而且暗自在想，十多天半个月过去了，不理不睬，不冷不热，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觉这么冷处理人是一种不近人情做法。对一个新婚女人而言，可以说是太残酷了一点，她有什么错？……他感到了一丝歉疚。

这天晚上，他终于真正把她当成了妻子。

因为受感动后，他想到了她也是人。而且，在他受伤的感情纠葛中，她是无辜的。同时，他想起了金琬说的话：没有爱，但也须维系一个家。他想，这一生男女间真正的爱情已经失去了，不可能再失而复得。但人活着就需要一个家，需要儿女。有了儿女，才能算有个圆满的家；有了儿女，才能获得人生不可缺少的天伦之乐。也只有有了这一切，人的奋斗才有目的，感情才有寄托和归宿。

当他想通了这些时，居然希望早一天有儿子，早一天有伺守身边的儿女，以弥补他感情的空虚，补缺他今生遗憾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