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守株待兔般等候在秘书办公室门前。很久不见人来,他显出焦躁。按说早餐后即是上班时间,怎么回事?又等好久,卯生朝厨房走去,想问问大师傅,问问这里该办公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大师傅姓汪,叫汪什么文,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小老头,人很好,与卯生算是认识。
他说:“你问苟秘书?在他寝室里吧。”
“他咋不去办公室上班呢?”卯生问。
“没人找他,他待哪儿冷不溜秋的做啥子。”
卯生感到奇怪,一级政府,几万人的大公社,秘书怎么会没事做呢?他不禁问道:
“怎么会没有人找他呢,领结婚证的该有吧?”
“领结婚证?”汪什么文奇怪地看了卯生一眼,然后一边洗碗一边说:“这年头,有几个还领那玩意儿?没有它,就不生娃娃?”
从汪什么文的话中,卯生才知道这时候办结婚证书的人很少,没人把那部法律当回事。本来嘛,这时期什么法都不法了,什么法也都不灵了,何必非要把男女结合当回事呢?这刹那间,卯生忽然感觉到自己太“孤陋寡闻”,太一本正经了。这让他忽然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
然而这兴奋只是一刹那间的一闪现,紧接便是一种悲哀的情绪油然而生。也许别人不办结婚证可以,日后追究,大不了是补办。法不责众,现象普遍,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他与金琬不办绝对不行。因为他和她,是当地知名度很高的一对情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幽一会都受到人的关注,都有人议论。何况还有河马之辈正高度抬爱与关照着他们呢。
“汪师傅,苟秘书寝室在哪里?”卯生问。
汪什么文一指:“呶,办公室下面第三间。”
他怏怏别过汪什么文,原计划不变地去找苟秘书。
苟步仁拉开门,见敲门的是卯生,便点了点头,大概算是熟人间的招呼。然后,他回头看看室内一盆很旺的木炭火,似是不舍,但还是关上门,领卯生朝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内地面干净,桌椅一尘不染。苟步仁示意卯生坐下后,自己便去提壶倒水,双手将茶杯递给卯生。至此,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苟步仁四十多岁,单单细细的矮个子。但由于身材单细,其矮显得并不怎么突出,反给人一种小巧文静的印象。他身着老式布纽扣的便衣,干净整洁,举止斯文。他那带几分清秀的瘦脸上,一双不丑的眼睛熠熠有光,端然严肃,很少左顾右盼,一派正人君子的摸样。
这形象,令卯生忽然想起并怀疑父亲对苟步仁的评价。他想,这么个人,怎么看也不像很坏呀。
不过不知那根神经作用,他此刻又忽然想起,老父昨晚将苟步仁比作卖豆腐的刁女人;现在,从表面看去倒颇觉很形象。苟步仁身材举止的确有几分像女性,毫无粗人莽汉之态。
苟步仁在办公桌里边坐下,顺手拿起抹布,擦着那本已很干净的桌面。一遍又一遍,仿佛忘了他对面还坐有一个人。不过卯生看得出,苟步仁没有一点轻慢人的意思。相反,他那双眼睛中,还不时流露出一种女性的温和,一闪一闪的,给人一种舒坦的感受。只是他仍然一声不吭。
对方不说话,卯生干脆也不说话。他掏出昨夜赶写的,与金琬共同签过名的结婚申请书,顺着桌面轻轻推向对方。其实这当口,兰山人结婚并不需要写申请,要的只是基层介绍信。或许正因如此,苟步仁似是少见多怪,不禁异样地看了卯生一眼。
他将申请书拉向怀内,认真地看着,一连看了两遍,才抬头问:“大队介绍信呢?”
卯生默默地,又顺着桌面推过法院那纸证明书,然后补充道:“大队的介绍信,他们不肯开。”
苟步仁看过那份证明后,说:“这证明,到我这里有啥用呢?”
卯生一愣:“没用?这正是大队不肯出示证明的所谓理由之一呀。他们说金琬姓何。”
“这个,他们就错了。”苟步仁平静地说,“婚姻法上没有规定同姓不能结婚嘛。再说我晓得,你们同宗下来多少代了,算不得近亲。比起那些至今禁止不住的侄女随姑呀,姨娘开亲呀,远到哪儿到哪儿去了。何况事实上并非同姓嘛。”
卯生两眼发亮,像见到青天大老爷似的一阵激动。他感激而又诚恳地说:
“所以,我们才来找你、请你。请你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给我们办理结婚登记。”
苟步仁轻轻摇头:“按相关法律,你们结婚是可以的。但没有大队的介绍信,这咋行呢?没有那份介绍信,我这里爱莫能助啊。”
卯生含笑说:“大队介绍信也无非是证明姓名、年龄、籍贯之类。可这对我们而言,你都熟悉了,况且我们写的有申请书,还有法院证明,这些都可以存档备考呀。还是请你帮帮忙吧。啊?”
“你错了。”苟步仁又摇头,依然缓慢平静地说:“就像你搞建筑的,不下房脚,没有基础,你能建起空中楼阁吗?我这里也一样,没有大队上的介绍信,我是没办法给你们登记结婚的。这关系到程序,关系到手续。”
话说的明白,道理清楚。如若平时,按卯生通情达理的个性,他决不会再提额外要求。可是此刻他顾不得许多了。他说:
“你说得很清楚。但是,人说法律无外乎于人情,我想‘程序、手续’之类的规定,恐怕也是这样吧。情况特殊,没有办法,请你在不违犯法律原则的前提下,网开一面,权将我们的申请及法院证明充作大队的介绍信,帮我们办了这个手续吧,啊?”
苟步仁连连摇手:“这个不行呀。婚姻法及相关的文件规定,结婚双方,基层介绍信的证明作用是不能少的,更不能用其它充作或替代。”
卯生隐隐感到碰到对手、对头了。他犹豫一下说:“既然这样,可否请你,以上一级或你个人名义,给大队写个条子,从法律的角度上说明我们是可以结婚的。我带你的条子,再去请他们开个介绍信。如能这样,算承蒙你帮大忙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你太客气了。”苟步仁说,“但是,这不成了我给他们开证明了吗?这种事,我这里从无先例。请恕我不能这样做。”
“可是情况特殊,你……”
苟步仁摇手打断卯生的话道:
“请你原谅,我的确不能为你帮这个忙。要晓得,我坐这里除了照章办事,和下发一些文件之外,没有随便往下写条子的权力。至于以我的名义……”苟步仁像女人那样浅浅一笑,“你太抬举我了。但是,实在对不起,我同他们素无来往,没有这个面子。你是个明白人呀,可莫为难我了。”
苟步仁不肯帮这举手之劳的忙,反扯上什么权力和面子,冠冕堂皇,十分可恨。但由于他话说得平静客气,以致他虽拒人于千里之外,竟让人发不出火来,也无法再说什么。
卯生此刻尴尬、苦恼,内心充满一种怅然若失的沉重感。本抱着无限希望来此,期盼一帆风顺,没想到连提两点要求,居然全被苟步仁不软不硬回绝了。现在应该怎么办?再求苟步仁?他暗自摇头,的确不愿再说那些热脸贴人冷屁股似的好话了,而且也找不出话说了。苟步仁说话无懈可击,滴水不漏。还有什么能说呢?
回去再找大队?他不由自主下意识地摇摇头,眼前浮现的是河马和刘秃书记,以及他们胡说八道时的那种可憎的嘴脸与形象。他内心有种山穷水尽的感觉。
卯生忽然抬头,紧盯苟步仁,问:“请问,像我们这样情况,大队不肯出示结婚介绍信,我们应该怎么办?”
“万丈高楼从地起,你只能去找大队。”苟步仁说“至于我这里,你放心,只要有生产大队开出的那份介绍信,我立刻给你办理结婚登记,保证没有其它。”
“如果大队坚持不开介绍信,请问,他们的做法是不是错误的,违法的?”卯生问。
“这个么,”苟步仁稍稍犹豫了一下,“这要看他们坚持的理由是什么。如果仅是因金琬姓何,即使没有法院这份证明,即使她真姓何,大队那种做法也是错误的。但是,如果他们别有看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噢,”卯生敏感地追问道:“请问,你所说的‘别有看法’,是不是他们所说的‘群众影响、妨碍安定团结’?还是指我和金琬犯过错误,受过处罚,而不能再结婚?”
“不是不是,”苟步仁依然慢条斯理,“咋能这么说话呢?啥子群众影响、安定团结?为了这个问题而不让人结婚,那不是将在群众中造成又一种更坏的影响,更妨碍安定团结吗?”
“谢谢。那就是第二个问题了?”
苟步仁说:“更不是。没错,你们是犯过错误,起码是犯过乱搞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因此才受过处罚。但受过处罚后的你,今天仍然是公民嘛。公民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公民这方面的权利同国家主席是同等的。这是常识。现在,你和金琬都是公民,公民都享有婚姻自由和结婚的权利嘛。咋能因为这个卡着你们不能结婚呢?”
嗬,这人水平不低。卯生忽然稍有好感地报之一笑。然后又追问道:“那,你所说的‘别有看法’,指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