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辞挽留,王处长坚持驾车送卯生去车站。一路上,处长语言并不多,只说了些保持通信,希望待得时局好转后,他们能再相见。卯生频频点头,但他内心知道那希望是渺茫的,因为看眼下运动局势,社会至少三五年内难以恢复平静。处长盼好的希望那只是一厢情愿,再就是重情的处长,难以放下这份热感情的心情而已。
想到感情,卯生还真有些不舍王处长。因此事后他也想过:如果白麻子那天不是高举红宝书,没有大呼大叫,或许王处长还真有可能要得了他何卯生,留给他的自然也将是别一种人生。
卯生回到兰山,三建公司如获至宝。头儿们经研究,当天决定,明日即送卯生去县建委主办的,为期三个月的工程预算及识图培训班学习。这是领导们的器重,所学也是现代建筑工人应该具备的知识,卯生很高兴,至少是于失落中获得了一丝欣慰感。可是当他傍晚回家后,竟遭到了父亲的冷遇。从卯生第一步跨入家门起,除妹妹和惊蛰怯怯地同他打过两声招呼之外,老父亲竟一直黑煞着脸膛,垂着眉头,不理不睬,不哼不哈,连叫他数遍也不肯回应一声,仿佛见到了几世冤家似的。
这是预料中事,可临到了,卯生仍感到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打击和摧残。他第一次尝到了遭受亲人冷落的滋味儿;这滋味儿是一种冰凉的寂寥与空洞,这滋味儿让他感受到了空前的凄苦与孤独。他像逃一样奔到母亲坟上,抚摸着坟头上那块块垒石,泪水串串,他无声地哭了。
母亲去世已经两年多,但他忘不了母亲曾经是家中一团温暖的火,无论子女犯下多大的过错,得到都是她的劝慰、教导和原谅,可如今母亲不在了,家也失去曾有的那份温馨和温暖――尽管这不能全然怨父亲,可他是多么渴望留住从前啊。他无声地向母亲诉说了一切。然而他没有得到他终生敬仰的母亲的安慰。他痛恨而又质问苍天,为什么令他母亲去世那么早?如果母亲能活到今天,他的一切都不应该是这样,一切难题母亲都会帮他加以应付和抚平。
天完全黑了。也不知道黑了多久,卯生隐约间感到有人朝母亲坟场走来,向他走来。他想很可能是妹妹玉珍,心中陡然间升起一股温暖。这时他又深深体会到了,人在孤苦时,竟是这么需要亲人的关怀与关爱。
人影越走越近,当来人走到跟前时,他才忽然发现,来者竟是金琬。
“怎么是你?”卯生激动地问。
金琬无声地傍卯生坐下,好久才说:“听玉珍说,你回家不久即不见人了。我估计,你会到这儿来。”
卯生拉起金琬的手,述说了今日回家之后的遭遇。他说得低沉痛心,凄惋悲怆,真实流露了他遭受亲人冷遇后的凄苦。她听后鼻音发酸地叹了一声。她为他设身处地,深深体会了他被家人冷落的心情。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我想,你应该把我的真实身世,告诉你父亲。”
“你说什么?”卯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地惊问。
金琬轻轻将头靠在卯生肩上,低沉地说:“我不忍心再看你这样。再说,为了我的母亲,苦了你的父亲,这太不公平了。我想,你父亲这样子待你,实际责任在我,按理不应该怪他。因为他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在他心目中,我俩是叔侄,我们所做的事情,在他看来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他心里很难受。加上,这件事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无光,可以想象他是啥心情。”
卯生十分感动地握紧了金琬的手。金琬体恤他是情理中的事,就像他常为她想一个样。但她如此通情达理为老人想,而且不惜风险,甘愿作出这种牺牲,实属难得。同时他想,金琬说的很对,父亲是从另外一个社会走过来的人,带有另一个社会的烙印和观念。他和金琬的事,在真相不白之前,无论是外界舆论还是父亲的自我感受,对他老人家都是一种莫大的精神摧残。这种饱受摧残的痛苦,应远远大于自己今日所受到的冷落心情。
父亲是受害者。
想到这里,卯生一阵愧疚,顿时从内心原谅了父亲。而且也感到应该将真相告诉父亲,这样至少会化解一些他精神上的压力。可是,这妥当吗?倘若为此张扬出去,万一祸不单行,万一因此逼出了人命,那不更残忍,更麻烦么?
卯生深沉地摇了摇头,道:“还是等一段时间再说吧。”
金琬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或许没弄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只对你父亲一人说说我妈从前的事情,并请他暂时代我们保密。这样,尽管没有解决根本问题,但他老人家明白之后,心里一定会好想一些,好受一些,你也少受些罪。这样,于他于你都会让我心安一点。”
其实,卯生刚才已经明白了金琬的意思,只是担心“没有不透风的墙”,担心父亲未必肯代人保密。
“我想不会。”金琬说,“你父亲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只要你把话说清楚,我想,他是不会不明道理的,不会去做那种缺德事情的。”
卯生点点头,说:“还有,仅凭我说,他能相信那是真事?”
“你可以说说我的出生时间。”金琬说,“记得我妈曾经说过,他们结婚时,何家沟的人只去过三个人,其中最让我父母感到脸上有光彩的就是你父亲去过;另两个是我这里的大伯大妈。你一说,他会想起来的。”
卯生犹豫中没有说什么。
“十八九年的时间,对一个精明成年人来说,不是很长,你父亲他会记起来的。”金琬又说,“如果他实在回忆不起来,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悄悄去请表姐来作证。反正我俩的一切事情,表姐她早已经晓得了。”
卯生终于放心地同意了。然后,他们相互叙说了法院询问的经过。结果,她和他陈述的基本一致,都侧重阐明了解除婚约的时间,与其人当兵时间早了三年的事实,有力揭穿了所谓“军婚”的不实之说。所以他们一致认为:河马导演的这场闹剧,到此恐怕就是尾声了。
只是不出卯生所料,河马家果然于告状前后,几度请人游说:说如果金琬同意重归“旧好”,他们将不计较任何事情,而且可以不再状告卯生,或随时撤诉。金琬却态度鲜明地一次次拒绝了他们。不过河马家的人说,他们人大量大,至今仍在耐心等待着金琬的回心转意。
最后卯生说了这次回家的原因。金琬说是她有预感,因为半月前石岩来要人时所遭遇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她无限伤感道:
“是我害了你。”
“胡说!”
卯生生气地说。然后他搂紧了她的肩膀,说以后不准她再说类似的话了。哪怕是被逼跳崖,跳塘,都是甘心情愿的。既然一切都出自甘心情愿,相互间就不存在谁害了谁。何况,谁想害谁呢?
金琬紧紧依偎在卯生怀中。夜深人静,荒凉的坟地里只有虫鸣。六月末,深夜的徐风带有凉意,相偎正相宜。就这样,他们坐了很久,直到远处鸡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