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秀章三十三岁。
秀章婚后同楚天商量,准备重操织布旧业,但由于战乱日甚,又不得不几度向后拖延。再后,她自知有了身孕。于是,只好卖掉布匹和大部分棉纱,由楚天操持办起了一个小具规模的酿酒作坊。
秀章怀孕,是孙二娘期盼中的天大喜亊。她之所以强行将女儿改嫁楚天,是她一日突发奇想的结果:老人在念念不忘女儿苦命时,忽一日,她突然想起当年疯和尚那句奇怪的话——
“赐你两栗子。单等二十又二年。”
赐你两栗子?这栗子之中的“子”,不就是男孩,就是儿子吗!精明的孙二娘恍若大梦初醒,不禁大喜。中国风俗,人们结婚时多在床的四角压下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四色干果,取“早生贵子”之意。其中“子”不就借用“栗子”为象征。由此想来,疯和尚——不,是活佛,活佛点化得不是明明白白么,自己咋就糊涂了这多年?
可是,那“二十又二年”是什么意思?老人沉吟中揣摩。那年秀章十二岁,是不是从那年算起,再挨二十二年?想到此她不由-震:倘若果真如此,那秀章就应该在三十四岁得子。
黑海鱼火!老人又一次惊喜莫名。她宛如航海者在长夜漂泊中,忽然于虚无缥缈间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
屈指一数,秀章三十四岁在即。
于是,孙二娘又度拿岀了令须眉逊色的魄力,雷历风行,不容商议,更不顾女儿同意与否,强行令秀章改嫁给了何楚天。如今果然又怀孕了。老人欣喜无比。从此,她日日佛前焚香祷告。神奇的是,每祷告,她眼前总浮现有当年那位疯和尚。和尚慈目含笑,频频颔首;清清晰晰,栩栩如生。
可叹天不假寿,孙二娘不久忽然病故。这位饱经沧桑,戎马倥偬式一生的老人,死前别无留恋,唯不见秀章临产生儿子,带走了万千遗憾。
她死未瞑目。
不知是苍天有眼,还是那疯和尚果真有德有灵,反正是孙二娘去世三个月后,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底,战火纷飞时,一个浓云低垂的天,秀章临产了。而且生的果真是个男孩。
这男孩就是本书的主人公之一,也就是前面提说过的——何卯生。
这卯生出世之前,似乎多多少少还带有些许传奇色彩。只可惜其人后来不争,或说造化弄人,以致他一生混得十分平凡而又出奇的荒唐,酷好折腾;落得自感一辈子仅获一个情字,余概一事无成;白白辜负了母系两代人的期盼与期望,也白白地耗费了父母赋予的一世大好人生。
当然,是人都有三分长处。据说,卯生堕地之始,便救了母亲一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救母,真可谓功高盖世,善莫大焉。
这个“救母”之说,是很多年后,金叶儿姐姐告诉卯生的——
秀章临产前夕,曾在孙二娘灵前发誓,并郑重地告诉过楚天:她若产后不是男孩,不能告慰在天老母,定当追随慈母,谢罪于地下。因为,她深感其母是因她命苦、无子,而多年忧思成疾才过早谢世。她说倘若这次生产仍落得皇天不佑,再活下去愧天作人,不死不足以回报母亲……
从此,楚天日日提心吊胆地活着,守着。他深知秀章看是淑贤文静,其实她骨子里流淌的是孙二娘的血,是个有刚有柔,敢说敢为的烈烈女子。这种人重情重义,一诺千金,对于生死是不会太看重的。
幸好卯生出世身为男儿,这才“救”了母亲。
卯生出世这天,当母亲知道他是男孩时,同样也流下了眼泪——
“他伯,莫忘了给他婆婆烧炷香。
楚天郑重点头,连连答应。
当贤昆门前摆好香案时,楚天走来,毕恭毕敬燃上了一束檀香,跪焚纸钱。他于心中默默告慰岳母在天之灵。
香烟冉冉上升。天依然是昏昏沉沉的。跪在地上的楚天,忽然在烟与云的接壤缭绕之间,竟然清清楚楚看到了孙二娘。她徐徐而来,満脸是笑。好久好久,才宛若轻荡了-下拂尘似的,飘然而去。
事后,楚天说这不是幻觉。好多年以后,他还常对人说起这件事,说有本亊的人死后是有灵验的。就像武圣关云长。
产妇产后需要和血。楚天特意请来了老中医伯勋先生。他叫先生为“勋老表”。楚天没有恶意地问勋老表,为啥过去说秀章一生无子?伯勋坚持说,过去说秀章一生无子不是瞎话。如今得子是奇迹。想了想,他又说,或许因楚天命中子孙很旺,故尔有此奇迹。
楚天就信,而且很自豪。于是,他又请伯勋为婴儿查八字。伯勋欣然同意说:“要是午时出生,这娃娃将来是个大个子。因为,凡午时生人,多半器宇轩昂,个子都不矮。”
伯勋说话很轻,轻得像蚊子叫。他伸出那只常为人号脉的手,掐算一会儿又说:
“娃娃的四柱八字是:丁亥,辛亥,丁未,丙午。丁火生亥月,亥中藏干壬甲,甲木长生在亥,日主正官、正印。这娃娃将来为人正直不阿,处事尽职尽责,学业功名亦有望得成。只是年月两柱为亥,亥亥自刑,这娃娃将来为人不仅气傲、气盛;还是个目空一切、自视甚高的角色哩。”
“狂?”
“不是狂;是傲。是个颇具气度、气势,宁折不弯的傲。”
“咳,不好呵!像他二伯?”
“很像。”伯勋点头。又说:“娃娃命中亥亥自刑,亥中壬水汪洋,刑则泛滥,须防气傲太过多招是非,自添烦恼,易落灾祸哟。”
“要紧不?”楚天心悬着。
“幸好时上丙午,丁禄在午,日禄归时为贵。双亥又有两重天乙贵人。自刑入贵格,主人有机变权谋,善察事理。或许可解一、二。”
楚天偷偷嘘了一口气,“就这些?”
“四柱有丙有辛,丙辛为威严之合,主人仪表威肃。娃娃将来是个不怒自威的人物,是块作官的料。”
楚天“哦”了一声,又伸着脖子听下文。可是如同榨油,不“榨”,伯勋先生总不说话。楚天无奈,只好又追问道:“这么说,多亏时辰了?”
“多亏时辰。不过,要是生在卯时更好。”
“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