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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明白了苟与狗(第1页)

又一年夏天,卯生快六岁半了,到了该上学的时侯。这时的卯生,清清秀秀的脸,单单细细的个子,很像薄土上生长的一棵小小弱竹,令人爱其清雅,又怜其文弱。他很聪明,很讨人喜爱。自五岁那年“辣椒面”事件之后,这一年多以来,母亲侧重了对孩子的多方面教育。这期间,卯生熟读了《百家姓》、《三字经》,认识了数百上千常用字,熟悉了加减乘除,能背诵几十上百首唐诗宋词。更可喜是他逐渐懂得了怎么宽厚待人,也懂得了“苟”与“狗”的区别性。

卯生自小偏爱的是古词,诸如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念奴娇》,岳飞的《满江红》、《小重山》,以及李清照的《浣溪沙》、《如梦令》等等,他都能背诵得仰扬顿挫,滚瓜烂熟。

卯生偏爱宋词是有原因的,因为母亲特别喜好李清照其人、其词,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他从此喜好上了所有古贤名词。后来,随着“知识”面的日渐成长,他常为自己母亲的才华与贤惠而骄傲。可父亲肚里“没货”。尽管人称他小秀才,他能给儿子的却只是那拿文作武、扯前拉后地评说《三国演义》,还有薛刚反唐,精忠报国什么的。再有,就是门头上那根二指宽的竹篾片子——

卯生时时在小心自己的屁股。

这年气候反常,刚交仲秋,一连多天连阴雨后,大地忽然变冷,一片秋风萧瑟中,山区过早地显现出了冬的气息;人们也偏早地开始抱肩袖手了。凄风苦雨时,母亲看着卯生瘦弱的身子,时常暗自叹息。一天,她竟将为儿子新做的书包收进了箱子。不过卯生并没介意。母亲爱好整诘,有勤于收捡的习惯。天终于放晴,别家的孩子一批又一批地结伙上学报名了,卯生依然不见母亲做安排。忍不住,他问道:

“妈,我啥时候去报名读书?”

“明年吧。”

卯生一惊:“啥?你去年说的是明年,现在咋又说明年呢?”

“噢,都怨妈,怨妈去年把话说早了。”母亲歉意地说,“唉,明年吧。明年,就不再说明年了。”

卯生的心恍若一下掉进了冷水盆。他一头扑进母亲怀中,吵闹着要去上学。母亲顺势搂着儿子,抚摩着儿子背上历历可数的骨头,不禁潸然泪下。她深感儿子弱于小草,经不起寒风雪雨。家距学校三里有余,每日往返四次,行程十余里……沉思中,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儿子正佝偻着瘦弱的身子,顶着刺骨寒风瑟瑟发抖,步步踉跄,终于摔倒了……

母亲下意识地一惊,更紧地搂住了儿子,好久才说:“听话,啊?明年,你会比现在更大一些;明年,你就提得起烘笼了,不冷了;不冷也就不会绊跤了。”

卯生恍然间感觉到,母亲最后一句话是带有哭音的自言自语。他忙抬头,竟意外间看到了,母亲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正不断线地流淌着。他惊怔、茫然,心酸地伸岀小手,慢慢为母亲拭着泪水。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哭泣起来,但他知道是自己让母亲伤心了。他轻轻摇着母亲,后悔地说:

“妈,都怪我。今年,我不说读书了,啊?”

“不是你的错呀,儿子!”母亲感动中更深情搂着卯生,心情痛苦地回想起了过去——

早些年,不知哪儿来一和尚,一年四季,坦胸露肚地游荡在兰山县。令人奇怪是,这和尚终年手提一双草鞋,赤着双脚,冬天踏得积雪喳喳有声,夏天一任烫石烙脚,竟然从来不肯穿他手中草鞋。这和尚常常是一路走,一路抖动着他手中草鞋,口中念念有词,永远重复着一句话:

“穿不烂闪烂,穿不烂闪烂……”

有草鞋不穿,赤脚走路,却叫“穿不烂闪烂”,令人莫明其妙。“闪”在此是“抖”的意思。这和尚似是糊涂,又仿佛与草鞋赌气似的:穿不烂它,抖也要抖烂它。

于是,人们叫这和尚作疯和尚。

这日,浓冬天气。疯和尚来到“孙二娘”客栈前,赤脚立在厚厚的积雪中,手上依然抖着那双草鞋,嘴里仍然咕哝着那句疯话。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有人讥笑,也有人可怜着这疯和尚。无知顽童们则向和尚扔着雪团,争相呼喊嘲笑着疯和尚。

和尚不予计较,泰然自若;他两眼却盯着孙二娘的客栈,久久不肯离去。

客栈老板姓甘,夫家姓王,绰号孙二娘。孙二娘系晚清县令遗霜,千里返乡,落魄开店。其人精明、干练,于卾川陕三省交汇比邻的兰山县是位叱咤风云式的人物。她怒能拍案而起,敢同黒白两道较量;静则仪态万方,丰姿卓韵,一派官夫人模样。

孙二娘一生无子,唯有二女。长女秀兰,小女秀章。秀章这时年仅十二岁,自小灵秀,聪慧;只是生来体弱。她身材苗条单薄,令人看去无端生岀些痛爱和怜惜。

店前喧哗,引得秀章好奇地缓步走了岀来,人们自觉不自觉地闪开-条道。唯有顽童们仍在呼叫疯和尚。

秀章静靜地看着和尚,心中重复着那句“穿不烂闪烂”。忽然,她一笑道:

“他不疯。”

语惊四座。人们不禁一齐看着这位十二岁小姑娘。人人目光异样,好像是怀疑这小姑娘的大脑是否也不正常。秀章依然微笑着不慌不忙道:

“他说的是‘川不乱陕乱’。意思是四川不乱陕西乱。是么,和尚师傅?”

一语道破天机。人们惊奇的目光唰一下转向和尚。此刻,人们印象中这位邋遢木呆的疯和尚,居然于转瞬之间,两眼突放异光,满脸是笑。他目光烁烁地看着秀章,随后趋前一步,抬起脏乎乎的手掌,在秀章头上拍了一下,尔后反掌曲起食指和中指作勾状,又于秀章头上轻轻敲了两下,道:

“赐你两栗子。单等二十又二年。”

和尚说的似乎依然是疯话。“赐你两栗子”,这句话好懂。兰山人笑骂孩子时,总爱说“给你两毛栗壳子”,同样也是勾起食指和中指,似敲非敲在孩子头上敲-下,其间多是伴有惩罚兼昵爱。可是和尚下-句“单等二十又二年”,谁也不知所云,显然仍是一句疯话。

在大家惊疑之中,和尚竟然出人意外,伏下身去穿上了那双被他抖过两年的草鞋。然后,他起身双手合十,对秀章躬身-礼道:

“阿弥陀佛,多谢小施主。小施主功德无量,贫僧在此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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