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帐内很快传来女人低低的啜泣声,还有婴孩响亮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希乌转身,向无边无垠的夜色走去,大雪仍在下,又渐渐落满他一袭青袍,在晦暗中闪烁着皎洁的霜华。
他本是孤身一人,却又不再是孤身一人。
***
草原的官道上,数千河西军簇拥着前方一辆宽敞马车,向远处壮阔的凉州城而去。
清河已精疲力竭,倚在长风怀中,半身躺在马车的软榻上。她微微偏过头,身旁的小女婴已恬静地睡了过去。
她松了一口气,所爱之人皆在身侧,方才的惊险,仿佛只是幻梦一场。
外头疾风骤雪,安稳行驶的马车内只有夫妇二人的低语声。
“夫人辛苦了。”她的夫君一身是血,来不及换衣,就将同样鲜血满身的她抱在怀中。
“是我不好,不该冒然出城。差点害了夫君……”她近日极易感伤,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长风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拭去她滚滚而落的泪水,将她颤抖的手指紧扣起来,柔声慰道:
“夫人历经艰险,为我诞下一女,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们女儿像极了你,脸小小的,鼻头小小的,手也小小的……”
看着夫君忍不住比划着婴孩的面庞和小手,俊挺的眉眼间温柔如水,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清河心中欣慰,她刚要张口,忽觉腹下猛地一缩,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惊呼道:
“唔……等一下,还有一个!”
……
数日后,都督府喜获龙凤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凉州城,举城同庆。
经此龙凤胎一诞下往后,大唐与回鹘竟百年未有征战,边境太平,生民安泰。
河西民众一致以此龙凤双儿,为天降祥瑞之兆,一时间竟传得神乎其神。
稗官野史纷纷着笔添墨,极尽美谈之能事。民间对河西都督与其夫人,这对神秘莫测的神仙眷侣,本就已列为一世传奇,如此一来,更视为之仙人神女,下凡佑世,添天人咏叹之说。
待百年之后,仍在西域广为流传。
第99章花好月圆
东去春来,时岁骎骎。
春日里,翠绿的嫩柳拂风,桃花已开至荼蘼,柔粉的桃瓣飘落一地。
萧成宴今年已五岁了。身姿笔挺地穿着团花纹的圆襟胡袍,头发黑得像流泻的墨,腰间扣着正好合他身的革带,还配着一柄不过他小臂粗的佩剑。
高挺的鼻梁,浓黑的眉眼,已有几分他阿耶的厉气。
他握着剑柄,小步子跨得极慢,小嘴嘟着,时不时抬首望一望走在前面的阿耶和阿娘,心里气呼呼的。
昨日,晚膳时分,他乖乖地吃下了两大碗饭后,连照顾他的阿姆都对他赞不绝口,见阿娘终于面露浅浅的笑意,他趁机问阿娘讨要她一直随身别在腰间的银雕匕首。
素来对他很大方的阿娘有些犹豫。他便缠着她的袖口不松手。当他开始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时候,觉得毡毯上似有一道阴影投下,将他笼罩。他在地上翻了个跟头,眯着眼,看到了刚步入房内的高大男子。
是阿耶从军中回来了。
见他在地上攀爬,阿耶浓眉皱了一下,一道目光如锋芒照在他身上。他慌慌张张,还没起身,就已经被阿耶单手捞了起来。
“成何体统?”他听到阿耶低声的斥责,只得灰溜溜地站到一边。
他向来只敢在阿娘面前撒娇的。
阿耶径自掠过了他,已欺身坐在阿娘身旁。萧成宴在旁偷瞄,见阿耶深厉的眉目转瞬柔和下来,二人低低絮语着什么,阿娘时不时以袖掩口,笑得开怀而烂漫。
他一直知道,他的阿耶有两副面孔。
对旁人一向都是冷淡或峻厉的样子,不怒自威,在军中罚起人来连几个人高马大的叔伯都要抖三抖的。可唯独在他阿娘面前,阿耶舒眉展目,言语含笑,温柔得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此时,萧成宴越想越气,手里刚摘下的桃花也不要了,扔在了地上,用穿着鹿皮革靴的脚狠狠碾碎。
他往前一看,眼见着阿耶阿娘两道白色的身影已没入赏花的人群中,走远了,萧成宴有些慌张,开始朝前跑起来。
“阿娘,等等我。等等我呀!”他只会喊阿娘,因为阿耶根本不会理睬他。
阿耶眼里只有他阿姊萧忆海。
每到春夏,他的阿姊都会去回鹘找她一出生就认下的义父,学习君子六艺,实则是去草原上疯玩。
他自小就羡慕他阿姊,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凉州和草原两头跑。而他只能被困在府中或是军中,每日有数不尽的功课修习。修文史,习武术,不是御军之道,就是领兵之法。
今日阿姊要从草原回来了,阿耶走那么快,定是急着要去城门口接她。
脑壳上忽被人一弹。萧成宴吃痛捂着额头,抬头看到了阿耶那张严厉的脸。
“这也能走丢?”他的阿耶浓眉挑起,面露嘲讽,低低睨着他。随即拉起他的手,往远处等着二人阿娘处走去。
阿娘立在一棵垂柳下,春风徐来,柳枝拂面,一道吹起她轻薄的素白绢地春衫,绣满繁复兰草暗纹的裙裾曳在地上,与零落的花瓣簇在一处,给她皎白的衣袂染上一抹淡淡的桃粉。她远远望着父子二人向她走来,忽而展颜,在风中微微一笑。
萧成宴看呆了一刻。
他知道他阿娘一向是美的。他牙牙学语的时候,会指着画上仙姿飘逸的神女,含糊不清地叫“阿娘,阿娘”,最后贻笑大方。
他听人说,他刚出生的那会儿,有一回阿娘出门忘戴帷帽,就有公子哥当街递书信予她。后来,那个人被阿耶的亲卫打得十天下不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