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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微眯双眼,目色苍茫。
他怎么看不出,希乌先派兵骚扰边境调虎离山,又利用胡马交易诱使清河离开凉州。就是要用她来请他入瓮。
若是他带河西军硬闯回鹘王庭前去救她,这场私人恩怨便会演变为两国之间的争斗,不仅牵连无辜,更是损毁两国盟约。
因此,他只能只身前去。哪怕是要落入希乌的圈套,以一敌千,毫无胜算,他也会义无反顾,入王庭救她。
他沉黑的眸中,映着暗夜里如纷纭繁星般飘散而下的素雪,最后缓缓道了一句:
“她不会比大唐万民更重要,却永远比我一人之命更重要。”
在萧凉惊异间,他的主帅已一踢马镫,“驾——”地一声飞驰而去,雪色的长袍在风雪中纷飞不止,如云起云涌,他的身姿融入了鹅毛大雪中,很快就消失在苍茫夜色间。
……
希乌立在帐外静候,不觉大雪覆满已身,玄青的袍衫已被泅染成皎白之色,衣冠尤胜雪,清冷不可言。
耳畔时不时传来帐中女子艰难的呻-吟和痛嘶,听得他双手揪紧在侧,心烦意乱。
此时,他听到身后忽然而至的兵戟响声,不悦地皱了皱眉,回身望去。
男人一袭白袍已被赤色泅染,如若身浸血池,满面被血污所掩盖,已辨认不出脸。他披坚执锐,长驱直入,在一众包围着他的牙兵间拼杀冲锋,顽强地屹立不倒。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悍之气。
希乌眯起眼,心中掠过一丝异样。这人竟已只身杀到他跟前来了。
他正要下令再增兵之时,帐中兀然来一声响彻天际的婴鸣。
一时间,刀戟碰撞的之声迅速停了下来。天地静默,万籁阒静。
浴血而战的男人猛然抬首,趔趄着脚步,已冲到了帐前,与他并肩而立。
“清河!……”他声音嘶哑,低吼如喜极而泣的悲鸣,奋力想要上前,又被纷涌而至的牙兵制住。
帐帘被从内掀开,几个医女从中鱼贯而出,其中一位抱着一团锦裘,对希乌禀报道:
“摄政王大人,是个女婴。”
希乌心间一颤,想要从医女手中抱过女婴,却又陡然收回手。他猛地掸去了两袖间冰冷的霜雪,才将那一团娇软接了过来。
明显感到双臂的颤抖。他定定望着被锦裘包裹的婴孩,寡淡的眉,眼皮褶皱很深,还未完全张开,隐隐可见晶莹浑圆的双眸,秀气挺直的鼻子,一张不过他指甲盖大小的小口开开合合,哭声嘹亮无比。
在他发呆之时,医女指了指帐内,向他低声道:
“她说,有话与大人说。请大人入内一叙。”
希乌抱着女婴进入帐内。
毡毯上,地上血迹斑斑,帐内进进出出都是收拾着血水和血布的侍女。他的心仿佛被一双手狠狠揪紧了。
榻上的女子浑身被锦衾包裹起来,只露出头颅。面色惨白,唇色发青,唯有双眸明亮,如有清光泻下。她望着他缓步走来,神色凝滞,张了张口,道:
“我今日诞下凤儿,若蒙大人不弃,我愿让她尊大人为义父。”
希乌眉梢一动,猛然抬首看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犹疑道:
“你说什么?我要囚你,还要杀你夫君。你竟要你女儿认我为义父?”
清河微微颔首,汗湿的鬓发有些蓬乱,蜿蜒在锦衾镶绣的纹路上,道:
“我夫君乃河西主帅,位列西北三侯之首,大人乃回鹘摄政王,位同大可汗。有亲父和义父相护,我女儿从此在西北无人敢欺,自是贵不可言。若大人愿意收她为义女,从此大唐与回鹘,以此女为系,永结秦晋之好。”
“我心思歹毒,你不怕我教坏她,甚至加害于她?”希乌眉间一凛,双目深邃,声音更沉。
“希乌大人,乃至诚至真之人。”清河摇了摇头,看向怀抱着婴孩,一脸错愕的希乌,她的面上浮出一抹虚弱的笑意,道,“我知大人对我长姐痴心一片,不愿再娶妻生子,为我长姐之仇,殚精竭虑。待我女儿长大成人,便会敬你重你如父,只望你今日放过她亲父,与我大唐河西结百年之盟,共同对抗外族。”
“且大人精通君子六艺,琴棋书画皆属上乘,今后大人于我女儿,就是亦师亦父。”
“汉人如此多的鸿儒大师,你要我一个混血胡人来教她六艺?”希乌一怔,双目微睁,几乎要张口结舌。
清河气息有些弱,语调却很重,干裂的唇口翕张,手指无力地攀在榻沿,朝他扬着颈,低声道:
“大人所学六艺,无一不是来自我长姐,大人教她,便如我长姐亲授一般。我对长姐,心怀惦念,此生不辍。还请大人答应……”
希乌心中的狂喜已压过了慌乱和震惊。他眸光下敛,望了一眼怀中的女婴。虽然此时还看不出样貌,已有几分美人胚子的雏形。他能想到,这个女婴长大成人后,定有几分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的影子。
这个女婴,这是他今生所能得的,与那个香消玉殒的女子,唯一的联系了。
如此作想,他一时竟舍不得将女婴送还。
最后,他爱怜了看一眼怀中娇儿细嫩的面颊,还是将女婴放回了榻上,她的阿娘身边,之后不声不响地起身离去。
掀开帐帘,他一眼看见被他几十个的牙兵牢牢摁在雪地上的白袍男子。他深深凝望了那人一眼,目中有嫉恨,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他随即挥了挥手,让牙兵退去。本已战至力竭的男人失了桎梏,拔腿飞奔向帐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