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俞看样子要跳起来了,被姚太尉一把架住,其余众臣脸上神色五颜六色,忽然都觉得,传说里这位和宜王殿下关系不一般,现在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起来温温柔柔娇娇小小的小女子,说起话来棉花里满满的毒针。
燕绥今日依旧是不说话,但今日的不说话又和以前的不说话不一样。像个老农一样稳稳站在那里,腿微微叉开,双手拢进袖子里,眯着眼睛,浑身都散发着吃软饭汉子一般的满足愉悦懒散气息。
万事都有媳妇顶。
管他朝堂攻讦急。
真好。
半晌,皇帝才终于开口,“文臻。好生说话。有什么冤屈便说明,不必如此拿人戏耍。”
“是。臣不敢轻浮,实在是气不过某些人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文臻向上一礼,道,“罪名既有二,臣便一一辨明。先说乌海撞船以致百姓伤亡一事。”她从袖中抽出一道奏章,一旁的太监便上来拿。
“陛下,这是建州刺史周谦的密奏,委托臣递交御前。其实也不能算是密奏,毕竟同样的内容,周刺史也写了一份,应该已经经由驿站抵达天京,只是不知道为何,那份奏章,似乎并没有被应该看见的人看见。”
一旁,李相怔了怔,偏头吩咐了身边一个文官,是中书省的秘书,那人匆匆去了。
过了一会回来,摇了摇头,李相脸色便不太好看了。
很明显,周谦专门写给朝廷汇报此事的奏章,并没有进入中书省。在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失踪了。
文臻讥诮地笑一下,道:“臣对此也做了准备,因此请周刺史写了两份,请陛下娘娘和各位大人阅览。”
她早就知道这朝中有暗流,对燕绥有利的可能会被卡,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之前提醒燕绥不要急着举荐周谦,也是因为她担心回京后燕绥可能遭到弹劾,建州刺史是此事的重要证人,如果燕绥已经举荐了周谦,就会被默认为燕绥门下,那这个证人的证词可信度就会大幅降低了。
皇后向来是谨守本分不涉朝政的,闻言只笑着点点头,不对那信张望,太子望着那信,脸上的微笑略略淡了些。
皇帝简单看完,便命下去传阅,众人从单一令往下,依次传看,除了几个城府特深的老臣之外,大多人神色诧异,传到姚太尉的时候,他皱眉草草扫了一眼,冷笑一声,传到林俞时,他跪在地下,梗着脖子不看。
鼎国公厉响在什么时候都要发表评论的,看完便大声笑道:“原来也没什么百姓伤亡啊。说得这疾风骤雨的,吓死老厉。”
文臻道:“当日乌海之上,因为唐家船只设计古怪,殿下怀疑船中有船,为免令人员遭受太大伤亡,便在推测了船中船所在位置之后,命人抢夺唐船船舵,由季家以甲船船尖对船中船机关所在处进行撞击,以瓦解唐船上可能对百姓不利的武器。而当时百姓都聚集在船头船尾,远离受撞击的中心位置。所以陛下,娘娘,诸位大人,想来也看见周刺史统计的伤亡数字了。百姓几乎并无死亡。”
众臣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角度的解释,纷纷交头接耳,大部分人都觉得,如果真是这种原因撞船,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唐家本就是大家内心深处的假想敌。
关于唐家成亲还让百姓参与盛典之事,大家本就觉得不合常理,他们没想到里头文臻出的幺蛾子,只觉得这是唐家想要裹挟百姓做人质。
船中船这么惊悚的设计更证明了唐家用心不纯,作为皇朝殿下,燕绥出手针对船中船再合理不过。
文臻因为唐羡之的关系,也因为百姓其实是她自己带上船的,其实并不想引导群臣这样想,她心中感觉矛盾复杂,不愿燕绥遭受攻讦,燕绥毕竟因为她下令救援百姓了,也不想唐羡之因此被人践踏,如果不是她要求,唐羡之的原计划里绝对也没有百姓上船这一条。
她只能顺着事态的发展向前走,只能先顾着眼前人。
不能不顾啊,每次看见他,人群当中寂寥孤绝,人群中央万众攻讦,便忍不住,忍不得。
这本有她的错啊。
姚太尉冷声道:“以船撞船,那样的撞击,震动落水难免,更兼海水寒冷,事后伤寒生病的数据,想必周刺史急于回报朝廷,也没来得及统计?不过我这里,倒有一副在场人士的亲眼所见所绘之图,再现当时场景,比这所谓纸上数字都鲜明许多,可供陛下娘娘和诸位大人阅览。”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幅图,果然画的是当时场景,黑色的海浪倾斜成波谷,卷着无数的碎板乱桅,隐约还有海兽露出一点青色的头或者背脊,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浮沉着各色头颅,男男女女,在黑天之下张大嘴呼喊嚎叫,眼底的惊恐之色,仿佛便要透纸而出。
这画画技并不十分出色,但布局手法人物描摹非常高妙,人们见着这画,便仿佛也置身于冰凉彻骨的黑夜海水之中,眼前是突然倾覆断裂的船,身周游荡着时刻等待撕咬人血肉的残忍海兽,恐惧也如这兽一般将人吞噬。
这情绪如此鲜明,那瞬间景象捕捉如此准确,说不是当事人亲身经历也没人信。
文臻皱眉看那画,总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不是画面,而是那种感觉。
燕绥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道:“临摹得不错。”
“是临摹。”姚太尉直言不讳,“原作不知何人,流传出来后被人临摹。但是是临摹之作又如何?这样的画面不可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众人也都赞同,文臻经此提醒,却忽然明白了。
然后她便笑了。
姚太尉看她那笑觉得越发刺眼,“仅观此图,便可以看出当时情形,绝非周刺史和文大人描述得那样有惊无险。众人都在为此图感叹着急,文大人为何还在发笑?敢情百姓安危,于你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