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白面医者的话让彻夜等候的士兵们终于松下一口气。几个性子急的小兵,已按捺不住急切,争先恐后要闯进去看望将军。
“都静静,静静!”
听着军鼓一阵阵地在四面敲响,领头的老兵心知时间紧迫,当即竖目一瞪,威呵住雀跃的小兵们。
“先生见笑。”他转过脸来,凶巴巴的脸上努力挤出几分笑容,接着问起那个要紧的问题,“不知仆固公能否即刻出征?”
果然是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
一众期待的目光聚在他脸上,正当李明夷头疼如何作答时,却听见身旁轻声插来一句:“此事郭公与赵公自会议定,尔等还不速速整装?”
轻柔的一句话,却瞬间令聒噪的士兵们安静下来。为首的老兵恭敬喊了声夫人,招呼小的们该干嘛干嘛去。
一行人闹哄哄地往营帐跑去,刚刚出言的郭夫人停步在李明夷的面前,微微颔首致意。
“有劳阁下彻夜施治,我代郭公向郎君道一声谢。”
提起手术,李明夷也正打算向她打听:“应该是我谢过夫人才是。但不知我的器械怎么会转至夫人手中?”
似乎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郭夫人微微一怔,随即不徐不疾地开口。
“听闻你与郭公立下军状,东取洛阳日,要讨回一样东西。”
她的视线不经意向身旁的手术室滑去,俨然已洞察内情:“这箱器具乃洛阳贵客所赠,不想刚好是郎君遗失之物。如今物归原主,算替郭公提前酬付,也是全我一点私心。”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抬眸:“夫人是想……”
不待他说出猜测,对方先是摇摇头:“五十而知天命,到我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鼓声震耳欲聋地传来,郭夫人握拳轻咳一声,转眸远望着勾肩搭背、欢呼雀跃着远去的士兵们,眼眶不觉湿润:“非要说的话,我知道母亲丧子的痛楚,唯望天下的父母都不要承受同样之痛。”
李明夷这才发现,这位年逾五十的夫人,发根竟已俱白。
她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从敲鼓的间歇传来:“此物是我私赠,与郭公、与全军绝无干系。望郎君牢牢记住这一点,将它用在正途,这便是我的全部私心。”
军鼓三击,集结的号角吹响。
四面八方聚拢的脚步声踏破霜寒,震动大地。
她许久地凝望着,直至那些背影慢慢汇聚起来,立为庄严的军阵。
李明夷则注视着这道瘦削薄弱的身影,郑重向她颔首。
“晚辈明白。”
*
“老夫刚刚与郭公和仆固将军商议定。”
临出发时,赵良行才紧急刚议定的安排交代下来。
“行军长安也需时日,大军先行,你等照顾仆固将军在此养伤。待五日后,若将军可以行动,再乘马车追来。”
他口中的“你等”指的是手术的三人,外加一个掌事的副军医长周春年。
李明夷不知道郭子仪使了什么手段劝住这位顽固的老将,但总归算个折中的法子。
仆固怀恩在军中威严极高,哪怕躺在帐里也是棵顶梁柱;反之若是缺席此战,必会动摇军心。
五天的时间,也勉强够度过术后危险的观察期。
李明夷对此任令没有异议,倒是难得地对上级开口讨了点军资。
“二十两?”
行医治病总是要花钱的,赵良行在这方面倒不算小气,可听到对方一开口就讨这么大一笔钱,又在背水一战的节骨眼上,他不得不问个明白。
“要买什么药材如此昂贵?”
时间紧迫,李明夷直接抛出答案:“罂粟壳,用以镇痛。”
这个陌生的名称让行医三十年的赵良行露出迷茫的表情。
他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副手周春年,却在他的脸上看到同样的疑惑。
周春年竭力思索着:“罂粟壳?老夫竟闻所未闻。”
倒是谢望目带思忖,似乎回忆起什么:“陈藏器陈公所书《本草拾遗》有载,罂粟为外邦来药,可以敛肺止咳,亦有止痛之效。只是本国尚无种植,所以价格昂贵。”
李明夷点头以示同意。
谢望的发言,几乎可以代表这个时期的医生对于这种药材最前沿的认识。
在后世大名鼎鼎的毒花罂粟,在这个时代不仅没有被滥用,反而才刚刚和传闻中的底野迦一同由外邦引入不久。医生们还未认识到它强悍的药物效果,便先让可以治疗中毒的底野迦吸引了注意力。
直至宋朝,这种能够强效镇痛、镇咳及治疗痢疾的药物,才算真正普及开来。
经过数百年的不断改良,既能成毒、又能入药的罂粟壳,成为了唯一正式被国家承认的中药麻醉剂原料。
而其中发挥主要作用的生物碱成分,正是西医镇痛的最后杀手锏——吗啡。
栽种于不同国度的同一种植株,经中西方截然不同的发展历程,最终走到了相似的位置上。
在研制麻醉剂之初,李明夷便想过利用这种强悍的中药镇痛剂。然而,就如谢望所提到的,现在罂粟壳还是一种昂贵的外来药物,普通的病人根本用不起。且它具有难以回避的神经毒性,更增加了术中呕吐窒息的风险。
谢望的目光深长地投来,似乎也联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罂粟不仅昂贵,且有毒性。”他补充道,“将这种药物用在将军身上,是否太过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