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大坝看去虽然长不足五百米,但它是一条山峡谷口堵起来的很高的大坝,显得气势恢弘。库内一片汪洋,源头曲径幽深,能见的水面全是绿阴阴的,令人望而生畏。从对面山崖上水的痕迹上可以看出,现在的水位,与历史最高水位约低八十厘米左右,算是已经饱和了。
顺着山边往下走。到一荒茅坡时,小陈媳妇说,她昨天就在这里遇着黎明的。到了库边,通过大坝走到坝的西头时,苦娃子老远指着岩头上一棵弯形小树说,黎明就是在哪儿拉下他毛巾的。
一种物是人非的凄惨在卯生心头掠过,但他对这一切只是听后点头而已。他心情急切,两眼早在山梁时,就已在搜巡库内水面,搜巡水库四周。他希望儿子还活着,想象活着的儿子,已经拼力游到水库四周某一处,抓住了某一细藤,某一荆条,已经筋疲力尽,已经奄奄一息,正期待着他的解救。他想像垂死的儿子正渴盼着。他想那目标应该是明显的,也可能是隐约的——库边水中,正荡漾着儿子白白的身子。
然而他失望了。他相信自己锐利的目光,两眼不会放过任何带有希望和稍稍存疑的目标。他几乎数清了水面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黑色等各种漂浮物——可那全是包装饮料之类的塑料物。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空落中下沉,沉得收缩,发痛。他知道这是绝望。
他目光再一次落在早已发现的,儿子那堆衣服上。满腔痛苦而又急切地向那堆衣服扑去,仿佛那衣物就是他儿子,又希望儿子留下的那堆衣物能告诉他些什么,发现些什么。心念到此,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反正在那伸向水库的水泥台阶上,他每步两级地向下奔跑。中途跌倒,胳膊擦伤了,他全无感觉。当人赶到相扶时,他又早已窜出好几步远了。
扑拢了,匍了下去,他没有也不忍心急于翻动衣服,只单腿相跪,两手撑地观察着。这里是一片小沙洲,儿子的衣服放在沙洲边的石坎下。锃亮的黑色的皮鞋摆的很整齐,显然是放下时用手整理过。鞋内有顺手褪下的袜子。袜子口是卷下去的,卷得圆乎乎的,很象圆杆式的手镯。没错,儿子习惯这么脱袜子。而且看得出,儿子在脱袜子时是从容不迫的。
蓝色长裤放在紧靠在鞋子的稍后面,裤子下面有几株自然生长的嫩嫩的青草衬着;裤子上面是白色衬衣,裤子和衬衣,都看得出是分开、分件,先后随手叠放的;叠得虽不算十分整齐,但已经大别于一般游咏人脱衣时的随手乱扔乱甩的习惯,令人一眼即能看出脱衣者是位心境平和、爱好整洁的人。没错,这就是他的儿子,是儿子亲自留下的,无人动过。现在,蓝裤边沿和白衬衣上面有一层雾般的露珠。
看得出来,黎明昨日是自愿自动下水的。
他蓦然想起,儿子这套唯一好点的衣服,是儿子前天星期六下班后洗过的,备作今日星期一上班时穿用的;而昨天,星期天儿子便穿上了,自然是为追赶父亲去作客而穿上的。如今,儿子脱下的这套衣裤在此落寞、凄凉了一夜,该穿之时却再也不能复穿了。
天哪,可怜的儿子脱下这身衣服那时候,那瞬间,他自己是否想到了这一点?——不,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绝不会想到这一点。因为他脱下衣服后是“叠”,而不是扔……
卯生痛哭不已。他有生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泪珠也能像黎明那样,成串的叭嗒叭嗒地滚落。他忽然抱起儿子的衣裤搂在胸前,慢慢垂下头去,将衣服凑进脸颊,亲吻着,嗅闻着。他仿佛感受到了儿子的体温,真真实实嗅出来了儿子的气味儿。是的,儿子就是这种味道。这味道,也许只有作父亲的才能嗅得这么敏感真实,才会感觉到这么亲切。可是这味道能保持多久,它能到永远吗?……
(事实上很奇怪,日后几十年,这味道似乎永远保持在他嗅觉中。)
卯生搂着儿子的衣服哭昏、瘫倒在沙滩上。
不知过了多久,经苦娃子等掐人中拍脸颊地抢救过来时,太阳已升起老高了。
“莫太伤心呵,他何叔。”
程嫂自己也在哭。她油汗的红鼻头下,鼻涕拉得老长,泪水扑面滚动。显然,她睹物伤情,也在回忆昨天此时此刻,正因心焦而在井旁端盆淋头的大活人。
“是的,”卯生忽然想,“黎明再也不会‘心焦’了。他已彻底解脱了。可是儿子呀,你,你是否也太自私、太狠心,太苦老子了?……”
他缓缓摇头,以否定的态度推翻了他对儿子的指责。他熟悉自己的儿子。儿子肯定是在大祸临头时,千般不忍,万般难弃中挣扎过很久很久,最终在求生不能的痛苦之中,清晰地刻印下了父亲的形象,刻印下了全家人的形象之后,才渐渐模糊了人间,悠悠地带着遗恨和遗憾走了。
这种“解脱”是残酷的。它令活人想来心碎。
“狠心的,不是我的黎明啊!”
他又嚎啕痛哭着。
苦娃子感情粗犷,他一直在向同行的人们叙述、指点昨日洗澡的经过和地方。
卯生终于从儿子衣裤上抬起头来。他发现这片沙洲面积不大,斜坡向下丈多宽处即是水边;而苦娃子一再指点的黎明落水的地方。那地方,距水边仅约四五米远近,距脱衣处不足十米。可就这么两丈多、三丈远的距离,就这么咫尺水底躺着自己的儿子,埋丧的是他的亲骨肉,埋丧的是他二十多年以来的、直至昨天还在忙碌、期待着的希望……
他突然站起,两眼如注地盯在水中,快步向前走去。
这刹那间,他大脑仿佛完全失去了思想,人们的说话声只是一片嗡嗡哨音,像一群蜜峰飞过盘旋在头顶上时发出的声音,又像天外来音,于他毫不相干。他只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完全穿透了水底,明明白白看到了直条条匍匐在水底沙滩上的黎明;儿子似乎还在蠕动还有救。他机械地——不,是拼命地向前扑去……
他被人抓住了。震惊中,眼前的幻觉消失了,恢复的是一片绿油油的水面。他突然仇恨地回顾着苦娃子和房东的儿子。但这只是瞬间,他又回敬了感激的一笑——不,是哭。
也许是清晨水凉的缘故,卯生坐在沙洲上,凝视着裤腿上的滴水,思维渐渐彻底的清醒了。他想到了马上打捞儿子。
一位钓鱼老人告诉卯生一行人说,水库管理处负责打捞落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