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随杰同其父母本是分家另居的,但由于他是独子,爱人不在家时,其父母的住处,有时也是他的家了。他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卯生,陪坐了半小时后便去休息,由章随杰陪着卯生。
于是他俩便海阔天空,从文学到学术,从政治到时事,谈得津津乐道,无比投机。特别是章随杰,他既有担心客人寂寞的心理,又有生成健谈习气,语言像高山流水般倾泻不止,以致卯生几次想把话题引向自己的事情上,无奈逐一失败,均未告成。
中途,卯生几次感到内心焦燥不安,恍若有天大祸事会降临似的。但他几次显现的不安情绪,仿佛都被殷勤的章随杰发觉了,于是饮料,西瓜之类,一遍又一遍劝吃劝喝。
也许真是气温太高的缘故,到吃过晚饭之后,卯生的心境才安定了一些。饭后又来客人;直到客人去后,直到傍晚,卯生才有机会谈到自己拜托章随杰的事。
章随杰听后,似乎有些不舍卯生离去,但又表示理解和支持。最后他说:
“有关黎明的事儿,您就放心吧。他的自身价值已在厂里凸显出来了,即使两三个月内关系一时不进厂,他也稳如泰山。当然,我不会把事情往后拖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我懂。至于钱的问题,必要时我可以代你支付。你看到了,我爸很有钱——他退休后买了五辆大客跑运输哩。到了万般无奈时,我多说几句好话,借一点点儿,估计不是大问题。”
卯生千恩万谢。心,仿佛也彻底踏实了。
峨眉月西沉时,卯生才回到住处。
天黑糊糊的,三五米远看不清人影。但卯生仿佛感觉到有人在注意他。他走近租房推门不动,一摸上着锁。正犹豫,正想儿子去向时,程先生夫妇一齐赶来了。
“何先生,娃儿不在,你先到我家去吧。啊?”程嫂说。
这是常有的事。锁钥匙只有一把,卯生每遇不能进门时,都是去程先生家等儿子。转个弯,来到程先生家门口时,卯生忽然感到气氛异样:门外围着很多人,暗处似乎隐隐约约还有一大片人影,门口昏暗的灯光下也有好几个人正盯着他。他发现,人们目光无不异样的全在关注着自己。那目光,这气氛,似乎全都充满了悲怆的同情与担心。他莫名其妙,又陡生一种诚惶诚恐的情绪。他急切地踏上台阶,两手叉着门,追问先一步入内的程先生夫妇道:
“你们晓得黎明去哪儿了?”
“你进来,进来坐下呀,啊?”
程先生声音是悲痛的。程嫂终于掩饰不住地流出了眼泪。但她仍在极力克制地为卯生拉动椅子。卯生的心仿佛格咚了一声,他第一感觉是儿子出事了,并莫名其妙的隐隐感到是出了车祸。
“快说,我的儿子呢!”
他几乎是吼。那声音之大,他自己也感到了震耳。
“何先生,你,你要撑住呵。撑住了,我才,才能对你说,说哟。”
程先生一脸痛苦,声音颤抖。卯生感到自己的头在发炸,但他仍看清了程嫂正向老伴摇手,摇得急切而惊恐。
“快,快说啊!”卯生这次几乎是乞求。
“我要说!不说咋搞嘛!”程先生显然是斗起了胆子:“何先生呀,你,你儿子中午下水库洗澡,至今、至今还没起来呀。”
“天哪!这是真的?”
“是真的哟,何先生。”
“胡,胡说吧,这不……不可能!”
卯生瞪大着眼睛。他感到五雷轰顶似地一阵晕眩,紧接是双腿发软,双手顺着门枋往下滑落,并也隐隐感到了自己所说“不可能”的含义:儿子生来不会游泳,从来不下水,怎么会到水库中去洗澡呢?怎么会……但这一切反应只在微秒之间。他很快失去了知觉。最后刹那间的刹那中,他潜意识里感觉到自己是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卯生醒了。
第一感觉,周身像一滩稀泥一样软弱无力;第二反应是自己躺在床上,床边有很多人影。他再拼命集中思想时,想起自己是在程先生门口滑倒的,想起了程先生那张悲痛的脸和他说的话。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像被什么撕裂着,知道自己的儿子——黎明不在了。
尽管他万分地不肯承认,万分地不敢相信,但他本有的精明和感悟告诉他:中午下水,至今没有起来的结果将是什么。
不过他仍本能地寄托着侥幸,或许儿子爬上水库岸边某处了吧?或许儿子根本就没有去洗澡,而是去章随杰家找自己去了吧……想着想着,他感到后一点的想法可能性很大。因为儿子生来就不会水,从不游泳;因为自己曾经再三叮嘱过儿子要注意六月……儿子一向是听话的。
他急于要弄清这些问题,恨不得马上爬起来。可是他深深感到力不从心,自己周身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丝毫不能动弹。特别是眼晴,死一样沉重,拼力也睁不开。无奈中,他索性不再挣扎,不再努力,蓄意让自己再休息一会儿。他再次回想着刚才晕倒前的一幕(他感觉似是不久的刚才),他回想得很努力,很吃力,但其反应不够清楚,不够连贯,以致他怀疑这一切都是梦,是一场恶梦,也希望它是一场梦。
只是理智告诉他经历的不是梦。悠悠忽忽间,他觉得自己尝过了死的滋味儿。甚至,现在仍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可以挣扎起来地活下去。
这想法令他很担心。于是他再一次地,拼尽全力地蠕动了一下。
人们终于发觉他醒过来了。
他拼力挣扎着想坐起来。人们七手八脚,七嘴八舌,有的说让他再躺会儿,有的又以手相扶。他非常感谢动手扶他的人,人的体温和触摸,让他相信了自己还活着。
卯生终于坐起来了,眼睛也随着身体的运动睁开了。他看清了自己待的是程先生家,躺的是程先生的床,室内有认识和不认识的十多个人,双双眼睛都怀有同情和一丝欣喜地正注视着他。程嫂端来一杯糖水,一勺一勺地喂他。他很渴,喉腔像完全干涸,火烧火燎。喝过几勺后,他感到可以说话了。他说他要去水库。程嫂抢着说千万不行。说此去水库还有四五里路,说去水库的路很难走。
程先生看看表,他告诉卯生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又说卯生昏迷时,他让苦娃子等几位年轻人,于十一点多还去水库查看过,说黎明的衣裤、鞋子,至今尚在水库边上,无人翻动过。
卯生的泪水扑面而出,无法控制。他的心在抽搐中发紧,发凉:衣裤尚在水边,人自然不可能去别处。他虽然依旧抱有侥幸心理,不相信自己那活蹦乱跳的儿子真会死,但也知道黎明生还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很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