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地,像要拼命地吐出一肚子苦水那般长长地叹了一声,抬手一掌狠狠地击在亭柱上,然后转身往回走。但他走不多远,依旧又回到凉亭。他想再玩一会儿,再晚一点儿,希望黎明能再多睡一阵子。是的,人心烦燥,睡着了多少可以得些缓冲。
又过很久,他才顺着道旁林荫处,缓缓往回走。顺路买了一块豆腐。
当卯生回到住处时,老远听到室内有好几个人正谈笑风生。进门一看,一位是程先生的小儿子叫苦娃子,一位是隔壁住的小陈。苦娃子已来他父亲这里十多天了。这小伙子生得矮小精干,个性有程先生的坦荡,又胜似程先生豪放,说话很响很快,酷似其母。
苦娃子比黎明大三岁,闯荡江湖却已五、六年了。据说他有些功夫,曾为人作过保骠。苦娃子为人重义气讲对付,又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
又一位叫小陈的近三十岁,举家在此做小生意,是逃计划生育跑出来的。这人温善、胆小,两口子待人客气又小气,但为人都不坏。
也许年龄相近的缘故,他们与黎明玩得都很好。只是卯生在“家”时,他们来的极少。因为他们都有些惧怕卯生的一脸严肃。
“何叔回来了?”小程与小陈同时站起。
“快坐快坐。”卯生努力地一脸笑道。“坐下玩。抽烟吗?”
都说不抽烟。苦娃子似是解释道:
“小何说心焦,大早的到水井边用凉水冲头,所以我们都来陪他玩玩儿。”
“哦。谢谢你们了。”卯生说。他转身望着正抿嘴含笑的黎明,问:“好些了?”
“好些了。”黎明笑着接过父亲手中的豆腐,说:“他们来后一说一笑的,好像没事了。”
“怎么会发心焦呢,庸人自扰吧?”卯生故意夸张地笑了笑。然后说:“快做饭吃,没准儿肚子饿了也心焦呵。”
“哈哈,何叔也很幽默呀。”苦娃子说。
说笑后,苦娃子和小陈都说要回去吃饭,相继告别出去了。
黎明清早引过的蜂窝煤炉又熄了。他找来一把湿棍棍柴,重新引火。火很难燃。黎明又显出了心焦的神情,夹起湿柴扔了,站在那里发呆。卯生正想帮手,隔壁小陈媳妇在自己家中喊道:
“小何,我们的饭做好了,我给你把红燃煤球夹过去,啊?”
黎明连忙应声,对方已经将红煤球夹过来了。这女人二十多岁,人生得小巧玲珑,很爱笑,很火色,有点贤妻良母的味道。
饭总算做好了,时间已快到十一点。卯生父子俩开始吃饭。或许是饿了,卯生很快吃完第一碗,到第二碗时,他忽然对儿子说:
“饭有点夹生。”
“嗯。”黎明有些歉意地望着父亲,“我给你再炒一下。”
“算了。”卯生把碗中饭拨出一半,扭过脸来故意对儿子开玩笑道:“少吃一点好,不然,饱肚子去作客才不划算咧。”
黎明也抿嘴一笑。
这时,苦娃子在后院喊小陈去洗澡。
卯生先放下碗筷。饭毕,他发觉儿子吃的也不多。但并非纯为米饭夹生,因为连菜盘子中的豆腐也剩下了。卯生抽烟、喝茶时,黎明很快收拾洗毕了碗筷,然后坐到父亲身边,说:
“大大,我也跟您去章叔家。”
卯生望望着儿子渴求的眼睛,却不假思索道:
“你去干什么,拿一点点儿东西,去两个客人搅扰,好意思吗?再说我要走了,今天要谈的话非我说不可;要不,你去我不去倒也可以。”
黎明移开目光,闷闷地没有作声。
卯生又说:“你在家把我换下的衣服洗一下。然后看看书,好好歇着,明天要上班。啊?”
黎明点头。当他见父亲欲走时,又忽然急切地说:
“您再玩一会儿吧,还有这么早哪……”
看着儿子那种依依不舍的样子,卯生不由一愣,心想:这娃子怎么啦?但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回老家,要分别了,心又于释然中理解了儿子。他重新坐下说:
“好吧。”
坐下后,父子俩自然间首选的话题是说起仲甫。黎明说他算过了,今天是六月初三,仲甫刑期从去年正月十三算起,到今天是一年零五个月差十天;再有十天,正好一半。他说,再有这么长的时间,仲甫就回来了。说着说着,黎明忽然一反沉重的,抿嘴一笑道:
“大大,您几十年坎坎坷坷,辛苦了一辈子;这下快了,等仲甫一回来,不要多久,我们家就会好起来,很快,真的!”
听儿子语气肯定,卯生也不由抱有美好的愿望,说:
“但愿吧。我想也是,穷则思变,物极必反嘛——人总不会一辈子背时吧。”
黎明笑了。可是他这次笑得凄怆,流了眼泪。
无端地沉默了一会儿,黎明又说:
“大大,您回去后,跟妈尽可能要好些。为了我,为仲甫,您已经忍受她二十年了;何况现在人都老了,为啥不能再多忍一些呢?妈是哪种个性,是哪种不太懂道理的脾气,家务常有的一些事情,您跟她计较不清楚,到头呕气的还是您自己。”
卯生深叹了一口气,说:“好了,我会尽力忍耐的,你也不要想这些烦人的事情。还是多努力,多想想我们未来的好景象吧。人呐,应该在努力中抱着希望走。”
黎明又点头:“我盼望您也能这样想。我……相信您一定会有好的晚年。”
卯生看着儿子,忽然莫名其妙地心一酸,但他立刻振作一下,强笑道:“是你自信吧?不过也是,有你们弟兄三个,我现在和未来都应该是心满意足的。知足者常乐嘛。”
门外阳光更炽烈了,被烤的水泥路面上似有火焰一闪一闪的。卯生看表,十二点多了。于是他起身出门,黎明默默地跟送到门外。卯生走了很远,回头望时,儿子穿着西装短裤,光着上身,还站在火一样的阳光下目送着他。他挥挥手,示意儿子赶快进屋去。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眼竟是他与儿子的最后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