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十天起,他开始电话询问仲甫回家的事情。而且不厌其烦,一天一次。他一次比一次急切的,渴望听到他期盼的答复。而老幺却一天又一天地让他失望。不过老幺每天的回答,似乎都很有把握,始终是明天,后天,仿佛从未说过比“后天”更远的时间。以致卯生于惴惴不安中,又一直怀着无限希望。只是,这每天一次的电话,让卯生付出了很大代价。因为有线电话远在该地管理区,山道艰难,一往一返,每天他都要步行三十多里路。如此一连六七天,到卯生双脚红肿一步一挪时,老幺依然还在“明天,后天”,直气得卯生火冒三丈,大骂一声“浑蛋”,叭一声压下了电话。
卯生回矿后立刻收拾东西,决定马上回城。可是,工人们包围了他,包围了工人们昵称的他的窝棚“指挥部”。面对工人们的惶恐,挽留,卯生的心软了。是啊,制度是自己定的,这些真正的“黑汗长流”的人,是自己“逼”进煤矿的,将心比心,起码起码也要等到月底,让人把应拿的工资拿走啊。
去留两难,他的心在痛苦中熬煎着。
幸好只过了两天,老幺电话通知,管理区专人送信,要卯生立刻回城一次。卯生大喜,猜想很有可能是仲甫回家了。为稳定军心,他连夜召集各班首领开会。他高兴得几乎一夜未睡,凌晨四点动身,赶到车站时天刚蒙蒙亮。下午抵城。一进老幺家门,卯生兴冲冲第一句话就问:
“仲甫呢?”
“……仲甫?”老幺下意识地愣了一下,“哎,你坐。”
卯生的心陡然一凉,一屁股掉进沙发里,两眼死盯着老幺,问:
“怎么回事?快说!”
老幺一脸无奈,尴尬地苦笑笑,说:“情况有变,要处罚金。”
“噢。”卯生莫名其妙地轻松了一下。他问:“要多少?”
“一千四百多。是根据那六十四本书的定价核定的。”
卯生骂了一句混蛋。说那些书是人送来让人挑选的,怎么全数计算呢?又说那书他见过几本,定价只是几毛和一元、两元一本;即使全数计较,就算是六十多本书,怎么是一千多元呢?老幺说人家是按现行书价的比价核定的。卯生气得一咬牙,随后一摆手:
“管他妈的呢,一千四就一千四!”他说后,愣了愣,突然又十分生气道:
“嘿,老幺,不就是一千四百多块钱吗,你就不能先把钱垫上,非要拖到我回来?你就没有想到,多拖一天,我仲甫就多受一天苦?你是怕我还不起你的钱是吗?你马上给我垫上!怕我还不起你,等仲甫回来后,我父子俩去矿上给你卖命,值不?”
“哎呀,你今天咋这么大的火气呢?”老幺递上茶杯,“天下少见你这样的父亲。其实,小娃子,让他多受两天这种教育,也不是不好嘛……”
“你算了吧!”卯生咚一声放下茶杯,“坐牢的,要是你老幺的儿子,你能不心痛,你能不着急?请原谅,我可只是凡夫俗子!”
老幺媳妇慌忙圆场:“他呀,坐着说话不腰疼。说官话也不选个场合,选个对象——都像你。”
老幺尴尬地笑了笑又说,其实还不止一千四百多元呢。因为,要督促办好这件事,还要去石岩疏通地区,还要送礼送人情。同时流露出他现在手头很紧张。原因是矿上运出的煤全在化肥厂,货款又被银行冻结还贷了。卯生叹一声,也表示理解,最后议定,卯生和老幺共同想办法筹措解决钱的问题。总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不放过这次机会。
卯生回到家中,黎明身上只有一百几十元了。但事情超出卯生意料,黎明竟在三天中,凑足了八百元。因为三天中,他请了五六个人上街,倾缸尽出,连二厘米不足的豆芽也被他廉价卖光。这是损失。但他为能早一天救出仲甫,早一天救出弟弟,已经不惜一切了。这举动令卯生心酸叹息,而又深感欣慰。
八百元不足老幺去地区送礼费用。精打细算,只能尽选土特产买,诸如小磨香油,香菇板栗等等。如此同时,老幺也凑足了一千五百元,备作交罚金。
翌日,卯生亲自送老幺提着两大纸箱礼物,登车去了石岩。
希望就在眼前。根据老幺的估计,仲甫的归来不会超过两个星期。卯生却又要进山。因为他已经看出了,老幺为仲甫的的确确是真心真意在办事。既然相互都在为感情付出,他没理由不以心换心,也知道自己去煤矿效力,远比坐在老幺身边督促更加有力。于是,他又次为仲甫留下信,留下钱。只是这次留下的仅有五十元。因为另外五十元,他要用作进山车费。
卯生这次进山后,老幺的消息传递很主动。三天两日,卯生便能得到一次消息。但好久好久,竟没有一点让他振奋的好消息,只是事情正在进展中,只是希望。
时间在人的“希望”中艰难地走动,走的无限沉重,走的很缓慢,走得真有些度日如年。快一个月过去后,尽管老幺还一直在叫“事情正在进展中”,卯生却已经有了一种不祥感。他痛苦的心逐日下沉,沉得像陷进了无底深渊,沉得他时常都想背人哭泣。
回顾几个月来,自己除人微力薄而无能为力的客观因素存在外,主观上好像已经很尽力了。尽得全力以赴,尽得连自己也始料不及地走进了这深山老林,却仍然于事无补,仍然感动不了上苍,至今仍未救出自己可怜的孩子。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他常常苦思不得其解。
这次进山,由于日夜操劳和思念仲甫,痛惜黎明,卯生日渐消瘦。同时,他发觉自己因煤炉煤烟的熏烤与高山缺氧等故,患上了呼吸道病。其实这也很正常:他居住办公的这地方,恐怕是普天下都难寻觅的高级茅庵,是标准的观音合掌式窝棚。这棚内,能够伸头行走的面不积不足七八个平方米。小小空间中,最里边是一架贯通南北,两端抵“壁”而设的柴床,进门处是火炉。火炉是标准的矿山炉,挺大,每次上煤都需两大土筐子。因此,这窝棚内,要么宛若“烟笼”,要么如同烤箱。置身其中,不中毒身亡已经是万福了。他常常咳嗽不止,精神萎靡不振,仿佛随时都有病倒的可能。
不过他大脑是清醒的,煤矿一切正常运转,且日趋正规。运煤车不断增加,积存下来的煤却一增再增,到了苦无场地储存的地步。卯生自感不辱使命,料想老幺也不能不更加努力办事了。他仍然钟情不解地为儿子抱着莫大希望。
煤多了,负责后勤及销售的禹兵更忙。
荒原海拔恐怕是兰山最高点。村级机耕路路况极差,有些路面宽不及车,多半地段陡峭弯曲;近三分之二路段是在悬崖中凿出来的,掏出来的,三面岩石,状如虎口,路外万丈深渊,司机于此纯同玩命。因此,禹兵全凭他自己的个人关系和人格魅力,像赶羊一样把司机们赶上荒原。这差事这工作,的确非一般人力所能及。
卯生常盼禹兵来,有些望眼欲穿。
禹兵二十四五岁,个子中等偏高,人很潇洒。其人言谈举止大方沉稳、老成持重。因此,几月前第一次见面时,他即给卯生留下了良好印象。尔后随着频繁接触,卯生渐次感受到,这位仪态不凡者是那么精明,那么能干,而且还具有相当学识。他待人处事热情诚恳,正直无私,给人以一种可亲、可信、可托之感。以致卯生很欣赏、很敬重禹兵,相互间留下了长久友谊。
这份互敬互重,持久长青的友谊,当是卯生荒原之行中最大也是唯一的收获。
然而这次,禹兵给卯生带来的却是不幸消息:仲甫,“单处罚金”的希望破灭了。
余下勿用再问,自然是判刑。宛若五雷轰顶,万分沉痛。卯生躺在窝棚指挥部中哭了,哭得很痛心。但他此刻并非全然哭儿子,也在痛哭中咒骂自己。他恨自己人微言轻,无力救儿;骂自己为何不是百万、千万富翁?真他妈的可怜可叹哦,前不久尚为那千余元罚金斤斤计较……如若大气、主动地交它三十万、五十万,会有今天、会有这等下场吗……他心像被人拧着一样疼痛。
当晚,他同禹兵随运煤车离开了荒原。
见到老幺时,老幺的心情也很沉重。他说万事俱备,正当放人时,突然“严打”开始,再也没有人敢于顶风而上了。因为“严打”中,一切案件都必须从重、从快处理,不容商量,没有余地。
天凑路合,此前的一切努力全付东流水,全都泡汤了。
在卯生沉痛时,老幺又说那位战友让他转告,叛刑后可以搞个监外执行……
卯生听后,感觉到自己心在凉嗖嗖的疼痛,痛得无限下沉,又宛若被一根细线系着,系得沉不下提不起,仿佛在滴血。
这“细线”,就是监外执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