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楚天已经是高寿了。
兰山人称满堂儿孙高寿老人的死为“白喜事”。白喜事中,亲朋邻里包括家人,对待死者崇敬中也带有缅怀和哀伤,但不像对年轻人的“少年亡”那么沉痛。
这大概就是称其谓“白喜事”之故了。
而卯生现在的心情却是无比沉痛的。因为他那颗心,已经超负荷地承受了双重、多重摧残和打击。本来因仲甫被抓,黎明休学而破碎的心,父亲的死,又犹同伤口洒盐。一个人的情绪在低靡悲痛之时,感情无比脆弱,很像汛期间的江海危堤一样,稍荡即溃。
父亲遗体运向灵堂时,卯生竟然三起三落地瘫在椅子上,无法相送。目送父亲遗体去后,他独自久久坐在惊蛰火炉房间里。他回忆着父亲平凡而辛苦的一生;想到自己曾一度让父亲付出过的分外操劳,分外蒙受过的打击和屈辱时,泪水竟像潮水一样不可约束,肆意奔流。他内心无比疚痛,深感有负于父亲的太多太多。
多年前,他曾义无反顾,义不容辞地作过打算:日后待到父亲“百年”,他既不攀扯哥哥,更不累及弟弟。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也知道自己上有兄长,下有弟弟的责任。为此,他很早就为父亲置办了寿棺、寿衣;也曾早早暗自决定:一旦父亲去世,理应由他独自安葬。这是一件他从未出口,而又深埋內的夙愿。可这如今他还行吗,还能履行这份心愿吗?
卯生独自心酸地摇着头。
父亲走的太不是时候了。如今,他不仅身体虚弱,心情悲怆,而且已是真正的身无分文,似乎再也不敢大包大揽地出口这句话了。不过他在思考:老人后事中,寿棺、寿衣等一应之物现成,老父自己节余下的粮食也足够费用,烟酒、生活等方面的现金花费,似乎也无太大的恐慌。
原因是他曾送给了父亲一个商店。
送时,因父与子的关系,店中货物并未盘点,不知价值多少。但一个商店既然能正常营业,按理,恐怕至少不下五、六仟元。后来父亲身体日衰,逐渐丧失精明,常常错算错卖,加上赊欠不记帐和时常常玩牌造成的等等损失,以致店中存货日渐减少。最后到了周转不灵的地步。为此,两年以前,卯生动员当时无事可做的惊蛰进店协助父亲。当时讲好,惊蛰卖掉仅有的一头猪(约一百六十元),象征性增加点投资,权作合伙双方心理平衡;盈利分成则与父亲各半。所以那时便粗略、大概地盘点过父亲的店中货物。结果货物仅值一千九百余元,加上现金八百多元,合计居然不足三仟元了。
可怜的父亲辛辛苦苦,到此两年半近三年中,他不仅未曾盈利,反将老本至少亏去一多半。不过好想的是,这两三年岁月中,老父不仅没有累及儿子们,自己手边用钱也从没受过困顿,有此足矣,倒也令卯生甚感宽慰。
盘点后,卯生再次重申:商店中这二千九百多元算作父亲的经商本金,惊蛰参入后算作劳力股,合伙经营,利润均分。这决定父亲与惊蛰都同意,而且一直合作到如今。
如今,那笔两千九百元的财产,可以算是卯生的。当然,出于当年商店是送给父亲的,现在也可以算做父亲的遗产。只是哥哥和弟弟,恐怕未必好意思接受和分享这笔所谓遗产。但无论怎么说,于情于理,卯生都有权利动用这笔钱来安葬父亲。而且估计也足够使用。因为这笔钱于此时,仍能顶得上一壮劳力两年以上的工资。
想到此,卯生的心稍稍定了一些。甚至觉得,有了这笔钱,加上自己已经置办了的棺木、寿衣等等大头,虽不能说是他独自安葬了父亲,但于心理上总算稍感对得起父亲于万一了。
由于想好了这些,卯生在商议丧事中,向哥哥和弟弟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对于动用那笔钱,惊蛰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卯生又说,父亲的丧事要尽可能办得隆重一些。其程度,绝不能低于何家沟已故老人们的丧事。否则对不起父亲辛勤的一生。哥哥贤昆也有同感,并说丧事中无论花费多少,事毕算账后,他都愿意承担他应该承担的那部分。
意见统一了,丧事由惊蛰全权主持。卯生由于病后身体关系,惊蛰安排他负责的事是陪客和休息,必要时,有事再找他汇报和请示。
父亲入殓后,卯生刚刚回到书房,定居北京的朋友,竟意外得像天外来客似的,突然满面春风地出现在卯生面前。朋友是年青时的朋友,这时已是著名作家,首都某出版社工作。他此次是回乡探亲的,在地方长官陪同下,特意来看望卯生。作家性急,进门稍事问候,便说那部书可以出版,要卯生马上写篇“内容简介”,以便出书。
面对老朋友,卯生因书想起书,想起牢中的儿子,一时犹同万箭穿心,无比痛苦和酸楚,真想嚎啕痛哭。然而面对阔别多年、难得一见的朋友,他不能随心所欲。
哭是忍住了,只是沉重依然。竟没留住他常常思念的朋友为其接风洗尘,畅怀叙旧。只留得一张别有纪念意义的合影,便匆匆而别。
这片歉意,直令他耿耿于怀很多年。
惊蛰好像很会办事,父亲丧事办得也比较隆重。据说其程度已经超过了何家沟其他已故老人,而花钱却不算太多。除本来有的棺木、粮食等物之外,再剔出亲朋相送的礼金,实际发费竟然不足两千元。
卯生的心轻松了一些,暗自感到他独自安葬父亲的愿望已基本兑现。沉重的心稍稍得到了些许安慰。然而事出意外,贺春英没容卯生轻松片刻,即咚咚地冲上楼来叫道:
“你晓得不?惊蛰两口子到处说,说爷爷死,是他们一家儿花的钱,一家儿安埋的人……”
卯生愣愣地望着气势汹汹的妻子,好久才问:“你听谁说的?”
“打锣一样!”贺春英咚一声坐进滕椅,“他,他女人,连他们骆家来的那些亲戚都到处说,说我们穷得一分钱也没有,这次花几千块全是他们的钱。叫得像破锣一样响,吊得尿直筛;喊得何家沟上上下下,哪个没听见,哪个不晓得!就你绣花小姐一样不下楼,就你是聋子。你,你咋要把肥肉埋在碗底下,咋要让人拿你垫背、把你不当人呢?”
卯生目光犀利地在妻子脸上扫视了一下。他讨厌妻子的语言,讨厌她的粗俗,只因自己心情沉重,也原谅她正处于气头上,没有斥责。卯生平常一般不相信道听途说。可此刻,他觉得贺春英的话好像也不是无中生有。他正在思考时,哥哥贤昆比贺春英更气愤地冲上楼来了。
哥哥为同一件事。他所诉说的内容也与贺春英说的完全一致,而且是他路过惊蛰窗下时亲耳听到的。又说现在已经是满城风雨。他要问卯生的是,前日商议丧事前弟兄之间是怎么说的,问惊蛰两口子为啥要不惜打别人的脸,往自己脸上贴金充胖子?
哥哥问毕,卯生正要说话时,贺春英又抢作补充,并且于学说中,一连几个“喋”字,活脱脱勾画出了惊蛰媳妇的形象与口气:
“喋——,大哥屋里,嫂子才死不久,一分钱没得;喋——,二哥屋里人都逮走了,黎明连书都读不成了,你们想他有钱没有?喋——,这屋里屋外用的,搅的,花的,全是我们的。老汉儿死,简直就是我们一家安埋。二哥他还臭要面子,要排场,还要超过何家沟所有人咧。喋——……”
“你不要再‘喋’了!”卯生瞪了妻子一眼。他咚一拳砸在茶几上,腾身站起,恨不能立刻去煽那女人两耳光。但他稍一冷静,稍一愣神,居然又缓缓坐了下去。好久,他才长叹一声地对哥哥说:
“算了吧哥哥,父亲尸骨未寒,我们跟一个女人扳啥见识呢?你说是不?”
贤昆比卯生大十四岁。他文化不多,却是一位有德而又十分忠厚诚实的人。他待人宽厚而又有些认死理。他见别人不讲理时,常爱扭脖子,一副誓不甘休的神情。
此刻,他看着卯生,看着卯生一脸病态中的强忍怒火,不由也叹了一声,扭着的脖子也慢慢端正了一些,气愤也似乎消了一些。他说他不为别的,只是感到很气愤。他承认卯生给父亲的店,既为父亲也在兄弟之间做了好事。他很感激。但关系到这件事,他搞不懂惊蛰啥居心。因为他提前声明过,丧事花多花少,算到他头上的他都愿意给,应该给,没谁说是不给呀,为啥满世界的编排人?
哥哥大有士可杀不可辱的义愤。
“算了吧,哥哥。”卯生劝,“一个女人说的话……”
“哼,女人哪!”贺春英打断了卯生的话,“她男人要是凭良心,他女人敢编排人?我敢吧?嗯!我们给爷爷一个店,加棺材,加寿衣这些大头儿,至少也值五六千、上万块吧?咋搞的,爷爷的死咋全成他们安埋了?你,你就这样让他们白白地死要面子不花钱呀,你就让他们往死里编排我们呐,啊?”
卯生沉沉地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他想自己无须说什么,事实毕竟是事实,各自心中有数。即使弟弟一时胡说八道,睡醒后也会想想,想明白了是非自在人心。又何必这会儿争长论短呢?再说,扯来扯去,贻笑大方,老父九泉有知,也会寒心。
卯生好言安抚了哥哥,也劝说了贺春英,一场不应有的风波,也就静静地于无声处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