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急切地赶回家,一进门,儿子们也许是从他脸上看到了希望,一齐笑脸相迎。卯生洗过一把脸后,便立即召开了家庭会议。这位一向唯我独尊,处事独裁的家长,居然有生第一次在家庭中讲起民主。而且入会成员只有自己的宝贝妻子和一双十余岁的孩子。
为什么会有如此反常举动?他似乎没加考虑,自然而然间感到应该如此。其实这对卯生而言,是一种悲哀的心理衰老的实际反映。这位荒荒唐唐,也算一度叱咤风云人物,现在于无形中感到自己苍老了,感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独主独裁这个家庭了。
一家四口会集在二搂书房中。卯生两眼扫视大家,眼前的妻儿们在观望中显得很期待,很肃静。他端茶润了一下嗓子,即如实向大家汇报了石岩的活动经过和结果。然后,明明白白将问题摆在大家面前:中专三年,自费委培,但包分配。而且学机械制图的,据说很好分配。但除正招生应交的书学费等近三千元外,还有自费金三千八百元,合计一次性需交大约七千五佰元。除此,以后逐年还需交书学费,乱七八糟费;以及三年生活日用费,没准将来还需分配活动费等等,结果至少不会低于四至五万元。
最后他要求大家,根据以上情况,结合堪忧的家庭状况,各自发表意见,决定黎明这个中专读还是不读。如读,明后天必须赶赴石岩,因为挡案误投耽搁了时间,学校现在已经开始上课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不去石岩读中专,自然仍可去县一中读高中重点班,首交书学费只是千元左右。
沉默。
数万元,在这个家庭的现状下,在一斤豆芽只值一毛、一毛五分钱的小本生意人眼中,的确是一笔惊人的大数目。即便马上需要的七千多元,眼下也很紧张。或许正是这种压力缘故,一惯爱抢着说话的贺春英也一反常态,沉默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她首先打破沉寂,首先发言。她以她独特的思维方式说了好半天,绕了几个大圈,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话:她不同意黎明去石岩读中专。原因重点是没有那么多的钱。不过,她说的是事实,所以算得理由充分。出发点也是善意的。
对于妻子的意见,卯生未置可否,暂未表态。他的目光转向仲甫。这个大眼睛,国字形脸盘的小子,于父亲面前,平常多是不吭不哈,但说起话来,却不时有独到见解。何况现实摆着,他眼下实际上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中流砥柱,是哥哥黎明读书的经济后盾。所以今天这个会上,仲甫的意见举足轻重。他的意见实际份量将超过卯生的意见。
“你看?”卯生问仲甫。
“我听哥哥的。”仲甫含笑,但语气郑重。
在卯生眼里,仲甫不善语言表达,特别是不善于口头表达感情。但他深知儿子内心感情是丰富的。仲甫的初中作文,卯生看过几篇;其行文洗练,语句言简意赅,而且文章中心突出,感情淳朴,寥寥几百上千字即能催人泪下。
他如今这“我听哥哥的”,看来仅仅五个字,看似顺口说出。但知子莫过于父,仲甫其实已经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充分表达了他的内心情感。因为事情很显然:黎明一心一意想的是读中专,那么他“听哥哥的”,听的是什么呢?当然是指哥哥的意愿就是他的意愿,哥哥的高兴就是他的高兴。所以这五个字虽短,但它是支持,是肯定。至于那四、五万元费用,对于一个卖豆芽的挣分分儿钱的人而言,自然知道它的沉重份量,知道拥有它该是多么艰难;自然也就知道,自己支持哥哥读中专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卯生欣慰地舒了一口气。他这口气舒的,不是他本人十分赞同黎明读中专,而是眼前儿子的兄弟情。
他目光转向黎明。
黎明从弟弟口中听出了希望。他悬着的心似乎踏实了,脸上的忧虑,也被抿嘴无声的姑娘式的笑容取代了。但他的笑只是一瞬,像薄云时的闪电那样,稍纵即逝。紧接,他一脸沉重地看看卯生,又转向他的母亲,如实说出了他为什么渴盼并坚持读中专的原因。
他说,书读到如今,他不能、也不敢说不读了。因为那样,他对不起父亲的希望和期盼,也对不起弟弟的希望和支持。可是家庭现状如此,他不想,也不敢去读高中。因为中考有学号限制,高考却没有;所以高中复读生比比皆是,高中里的复读生几近成人,有些学生一年又一年的复读,其成绩可想而知。因此高考中优生云集,竞争力非常强。而他去读高中三年,倘若万一落榜,不仅没有复读条件,也无颜面见家中父老。因此他才想到读中专。读中专虽也十分艰难,也累及家庭和弟弟,但苦过这三年,腾出的时间是四年,即他能早四年出社会,早四年为家庭效力,早四年同仲甫一道分担起这副家庭担子……
黎明将现实与情理谈得很清楚。他说到情浓时,声音压抑得发颤。卯生听得出,儿子舍高中而读中专的居心是良好的。儿子不可能不知道读大学比中专好,这种舍本求末,舍好就次的选择全是为了这个家。儿子这种舍弃舍得心在疼痛,痛得会哭,一触即发。因此,卯生为自己有这么一双重情的儿子高兴而又心酸。他没有理由反对黎明的思想与看法,也不忍心阻挠或破坏儿子的希望,却又隐隐觉得自己没资格拍板式的,目光再度转向仲甫,问:
“你同意?想好了?”
“我同意,也想好了。其实想啥呢,该想和不该想的,哥哥他都已经想到了。我想,只要哥哥喜欢,我就应该支持。”仲甫话说的十分干脆、认真,大有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之态。
卯生说:“需要的是几万块,可不轻松哟。”
“趱劲呗!”
仲甫说。他说得脱口而出,也充溢着咬牙拼搏的决心。说后他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好像这次去读书的,有着“辉徨前程”的是他,而不是哥哥。接下,他为了说服父亲,很客观地重申黎明的考虑有一定道理。然后带有安慰性地对父母说:
“其实,我和哥哥都知道读高中,读大学,远比读中专好。可是现在的人时兴读中专啊,要不咋有那多人争指标走后门呢?人家不比我们傻。再说了,学生读书是需要条件,需要好情绪的,哥哥他现在一心想的是读中专,我们如果非要他去读高中,他能有好心情,能够把书读好吗?何况我们眼下家庭条件确实很有限,有困难,我们都大了,我深有体会,哥哥他能没有压力,他能够啥事不想的安心读书吗?”
说到条件,说到儿子们的精神压力,卯生沉沉地叹了一声。
仲甫接着说:“还有,我们刚才考虑的几万块,听着数目很大,可它并不是因为哥哥读中专而额外多花了这几万块呀,因为读高中也要花钱,读大学更要花钱。如果说是多花了,那就是自费的这三千八百块。可这也不是啥大事,我们趱趱劲,再百事节约一点,每月多出一百块,三年不就出来了吗?何况说是几万块,也不是一次性需要的呀,还有三年呢。”
卯生几近被迫地点了点头,事情终于决定了。贺春英保留意见。一家人帮着黎明收拾行李。惊蛰闻讯,在极困难中送给黎明一百元。大伯贤昆送来一副新床单。
血浓如水。可怜的家庭,把一个中专生当成出国流学般的祝福与庆贺。
第二天,卯生带领儿子再赴石岩。黎明终于如愿走进了地区工业学校。只是,家中倾尽仲甫大半年的积蓄,结果尚欠学校一千二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