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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难称和谐(第1页)

贺春英年轻力壮,人也不懒,干起家务来利落快捷。四口之家,孩子尚小,卯生终年在外,间或也是早出晚归;分家后的家务事也不过如此,按说并非很难。但毕竟要干。这对她而言,与此前相比,就像娇小姐、贵夫人,一下子兼起了佣人的行当。虽然不甚繁重,但心理上却是很大的落差。

渐渐的,贺春英发觉了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这地位非凡、伟大,不可缺少,无人替代。要不,这孩子谁带,这地面谁扫,这桌子谁抹?如果没有她,这户人家还像不像个人家?她好像陡然明白了,也终于称出了自己不同凡响的分量。严格地说,她并不怕累。也不累,也愿做,只是她十分需要人的承认,需要人承认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的重要性。

可是卯生没有做到这些。他没有想起,也没有发觉应该承认妻子所作的一切有多么重要。在他心目中,人所做的一切,无论大事小事,都为“担当身前事”,都是应该做的。正如自己每日必须出工,必须挣钱,必须赡养老父和供养妻儿;就像年前必须为弟弟娶媳妇一样。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责无旁贷,无须谁承认或不承认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如此荒唐地想过要别人承认他什么。

他很欣赏后来的《三国演义》插曲中的一句唱词:“担当身前事,不计身后评”。他认为这是做人的准则。他也的确如此这般地走过了这半生。

卯生慢慢发现妻子在变。变得骄横,变得不可理喻,变得时冷时热,反复无常。她人也变得消瘦了一些。她在折磨人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也许是较过去相比,妻子的反常,引起了卯生的些许注意,他发觉这位可爱的妻子不仅愚钝,而且非常固执己见,且积习难改。比如日常生活中,她做的饭菜完全是她自己喜好的“风味”,或者说完全是她母亲衣钵相传的“手艺”,而且一成不变,终身不改;那菜那味,无论荤素,精淡寡味,令人举箸难着,令人无法不感叹是种真正的暴殄天物。而她则嚼得咔咔有声,津津有味,大有落座“五星”级高档宾馆享受之态。

仅此倒也也罢了,最苦她常是自以为是,反觉是别人蓄意挑剔不留面子。其实,卯生并不主张也不爱好生活上的奢侈,但他讲究食不厌精,讲究的少而精;做好了,一个鸡蛋也能吃顿舒服饭。当然,这等等卯生都能视为小事。然而此类事情虽小,但也管中窥豹。他终于明白了,妻子一切自以为是的毛病,包括其特有的思维和好恶,都是从她“娘胎”中带来的,是生成的德行。

为了孩子,为了家,卯生以极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慢慢开导妻子。她似乎也听劝说,每劝时,她都低头静听,每劝一次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然而卯生很快发觉,他的劝说,能起作用的时效很短很短。有时三五天,有时只是三几小时,她便依然故我,依然像怀有莫大委屈似地寻人发火。她发火的对象,在这个小小家庭中,上至丈夫下及孩子。

她发火多是无端的,看似故意寻茬,有意挑刺;实则她是在按她的知识看待事务和问题,按她的逻辑思维判断人和事中的是与非,是真正的无知者的“一家之言”,无人敢苟同,无人敢遵循。结果,自然是夫妻间没有共同语言,难称和谐。

总之,她留给家庭的印象不是什么贤妻良母,而是一种无时不在,无处不存的苦恼气氛,是一种令人无法逃避、难以安宁的“毛渣渣”的感受。即使如此,卯生不仅多方迁就,万般包容,还曾两度苦心苦力从死亡线上救回了她的性命。

德乎?

或许只是命!

“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材须待七年期”。白居易这句名言,竟是这么贴切地印证在卯生对妻的认识上。真正认识一个人,远比认识一件两件物品要艰难的多。共同生活快五年了,他对她才有如此新的认识。其实,原婚后不久,卯生已经弄明白了:贺春英出生的那个家庭,包括她本人这一代,上溯三代、四代竟然全是纯文盲。这样的家庭教育,这样氛围中长大的人,再加上她本人特有的个性和悟性,她的无知自然当是“天生”了。卯生面临如此爱妻,除却忍耐、忍受,还有什么办法?

曾几何时,那三个字的“我同意”,可是他卯生自己说的,没人强迫。

卯生在痛苦中生活,时常感到心凉嗖嗖的,唯有的温暖,唯可聊以慰藉的,是一双可爱的儿子。孩子们支撑着他一如既往地劳作,支撑着他极力维持着这个家。

二小子仲甫身体很壮,很能长,两岁多一点时已经赶上了哥哥黎明的个头。以致外界人士都误认为他们是孪生。孩子们聪明可爱,很听话。兄弟之间很和气,从小手牵手,从不斗嘴闹架,从不争抢吃喝。兄弟俩一般高,仲甫永远叫黎明作哥哥,从不直呼其名,全然不像农村其他孩子没大没小没教养。以致兄弟俩赢得了很多人的赞赏和羡慕,也赢得了卯生的无限痛爱。他觉得儿子们与自己是一整体,不能分离,不可分割。由此,他拼命地容忍着妻子,容忍着她施加与他的精神摧残。

如此同时,卯生感觉到自己的脾气也在渐渐变坏,变得不仅更加易怒易发火,而且变得口出脏字。尽管是偶尔,是甚怒下的破天荒,但仍让他暗自吃惊和羞愧。因为这是他此前从没有过的习气。当年白麻子与河马哪般加害他,他也只会骂句“狗娘养的”或“混蛋”。而如今,竟能骂出不能行诸笔端的脏字。

他感觉和尝试到了,钝刀子割肉远比大棒子相加更厉害,更疼痛,更能扭曲一个人。

卯生在工程上,能管住那些尾大不调的年轻人,也能说服德高望重的老师傅;他能驾轻就熟、谈笑之间调理好一个个偌大的建筑工地,摆平一层层纷繁的人际关系。也一如既往能挣钱。但他的确教育不好他那可爱的妻子,调理不好他那滑向悲哀危险的家庭。

卯生开始喝酒,一日三餐不离,久而久之竟成习惯。他虽不酗酒,却希望在昏昏然中少些烦恼和思考。他没有往日节俭了,觉得有钱也没有什么意思。她却要钱了。

一晚,睡在床上,妻子说到了钱,他说钱不在箱子里吗?该用就用。可是,老天也难料到,她竟然不是这层意思。她说:“人家女人,跟男人睡觉还给钱哩……”

“你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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