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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没有对策（第1页）

十月，卯生的生日到了。

这次，也是首次，父亲记起了儿子的生日，而且是前几天就郑重、关爱地提醒着卯生。

卯生有些受宠若惊，欣慰地在内心感谢着父亲。自从卯生懂事后，或说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一生不拘小节，或说受生活所迫而无闲暇的父亲，从来记不起儿女们的生日。现在父亲记起了，这标志着家境转好中，父亲有了闲心，获得些许安逸。这是卯生的希望，是幸福。

按照他的多年习惯，这天他买了一磴火纸，备为母亲烧化纸钱。自母亲去世后，他年年如此，他知道，人的生日实际是母难日。这天应该纪念的是母亲。纪念和缅怀母亲当年今日的苦难；同时是告慰母亲：儿子在成长中又添一岁。而不是过生日者自己有什么值得庆贺。

楚天近年熟悉儿子不爱荤菜的习惯。傍晚卯生回家时，他只随便做了一些素菜，父子围着桌子，共同怀念着秀章生前的许多往事。

“唉，”楚天叹一声道：“你娘要是能活到今天，能看到你就要成亲娶媳妇儿了，她该有多喜欢呀……”

一提到娶媳妇儿，卯生怀念母亲的心情顿遭破坏。他陪父亲喝下最后一杯酒，立刻起身告辞，说是要去工地。

楚天叹了一声。他知道儿子的去向，却没加阻拦。他知道阻拦是徒劳的。只希望这种令他不堪其苦的日月过得快一些，盼婚期早临，希望这带着苦涩的日子早一点结束。

金琬正等着卯生。她守着满满一桌子菜，全是卯生平时喜欢的，诸如豆腐、鸡蛋，干豇豆、酸白菜等等，只是没有荤菜。因为她无力购买，现有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卯生果然来了。

他进门看看这桌他喜欢的酒菜，全都明白了，不由一阵激动。他今天满二十三周岁。二十三年来，除了母亲生前，这是第一次有人虔心地专门为他制办的、他认为是最丰盛的生日宴席。

“愣啥，坐啊。”金琬一笑：“噢，应该说‘请坐’。应该道声祝你生日快乐。”

双双含笑坐下后，她说，这是她用心用意为卯生做的第一个生日，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但她希望卯生不带情绪，不带伤感地喝好这顿酒，希望相互都能留下美好的记忆。

一提到记忆，卯生立刻整肃了一下心态，同时大受感动地亲吻了她一下。然后抢着自己提壶上酒，顾不得吃菜地同她连干三杯。金琬酒量有限，三盅酒后，卯生自斟自饮，喝得痛快，吃得香馋。此时此刻，他把这种拼命的吃与喝，当成了对她的感谢；也为加深她的深刻印象，希望她永远记住他这风扫残云般的吃态。他相信她日后的回忆是美好的。

金琬自然明白卯生的用心。她甜甜地笑着，无比高兴。

只是历时不久，卯生便有些力不从心了。刚陪父亲喝过几盅，这会儿又如此胡来猛灌，很快，他说话时舌头显大了，吐音直杠而且含混不清，眼前的煤油灯光也开始跳动。

金琬终于高兴地按住了他提壶的手，满面含笑道：“好了好了，有这足够了。再喝，你又会憨睡，我还有话说呢。”

卯生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醒悟地放下酒壶，伸手用从未有过的轻佻摸了一下她发烧的脸，说了一句只有酒后才能说出口的混账话。

上床后，他趁着酒兴，依然怀着为她加深记忆的心理，悲壮、勇敢地办了那件事。事后，金琬让他休息了一会儿，忽然低沉地说了一句让卯生如雷贯顶的话——

“我又有了。”

“啊！”卯生忽一下撑起上身道：“你说什么？”

她轻轻按他睡下，并像哄孩子似地在他胸前轻轻地拍着，然后又一次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说，这事她已经确认好几天了，只是为让卯生过一个轻松愉快的生日，才没有急于提起。

卯生的心像铅一样沉重地垮了下去。他眼前自然而然浮现出了一年多前打胎的那一幕。

那一天也是晚上，那一幕也发生在金琬这架床上。那一碗黑糊糊药汤如巨毒，如铁爪，生摘强扭下了那颗不成熟的瓜。金琬九死一生中，经受了非人忍受的摧残与折磨。正如张老师说的，那一次他与她能活下来全凭侥幸。自那以后，他和她都无比小心谨慎，也的确安全地渡过了一年多快两年的时间。

而如今又是哪一次的疏忽呢？

现在应该怎么办？

没有对策。

这会儿，卯生的心有种被灼烧般的灸痛感觉，思绪纷繁、混沌，茫然一片。就像一人突然听到噩耗那样，仓猝间，大脑虽非一片空白，却已极其紊乱；思维浮现出的是千头万绪，无从归纳处理。但有一点意识他是很清楚的：宁死也不能再堕胎。

前车之鉴，自从那次堕胎中饱受九死一生熬煎后，卯生在与金琬房事中百般提防，甚至断然克制过许多冲动，许多不近人情的理性拒绝。可谁知这男女之间事竟是这么防不胜防，终于导致金琬二度受孕。以致他瞬间有个奇怪的想法：以前打胎犯险都白费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然而那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现在，无论周围人和事，还是社*会政*局，全都一如既往，而事务的处理却不能再走回头路，不能再堕胎。这不仅关系到良心不忍，更重是它关系到金琬的性命——事情在一不能再二，人身体承受能力毕竟是有限的，超过极限，结果显而易见。

“你在想啥？”金琬轻轻摇了一下他。

“我在想过去，也想现在，却什么也没想清楚。”卯生诚实又近似喃呓道。

金琬又摇摇他：“事已至此，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没用的。”

“可是，咋能不思考呢？”

“其实，解决的办法我已经想到了。”

“嗯？”卯生又一次忽然翻起，“什么，什么办法？”

金琬也坐起身来，并为他披上衣服。没有灯，他们相互看不到对方脸，但他们都能凭感觉看到相互的表情。金琬叹了一声，叹得很沉重，像从心的深处发出的。那表情一定是痛苦的。

她说：“你刚才一定在想，这又是哪一回的失误；还想过这次死活也不能再打胎。是吗？”

“是。”

“去想是哪一次的失误，已经没啥实际意义了。我们相互死也不会报怨。至于你决定不打胎，我想也是正确的。因为你和我，谁也再经受不起那种打击了。为这，我前思后想，为不让你再着急，再苦恼，我只好先你一步，走在你前途了……”

“你胡说！”卯生一惊，忽一下搂紧了金琬，断然道：“什么前途后途的，要死就是一块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