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崎岖,行动十分艰难。卯生恍若间记得像是这条路,细看没错。只是更显陡峭了一些。他放下肩上的挑子,转身顺坡往下小跑几步,迎接挺着肚子大气直喘的金琬。他想帮帮金琬,却一时手忙脚乱,扶着搀着,都觉不妥。最后还只能用手托着金琬腋下往上走。这样,她似乎显得轻松了一些,但她两腿依然显得不堪重负似的发颤,往上行走的十分艰难。
他想,怀孩子的女人之所以笨,主要原因就是不该把孩子揣在肚子里。如果背在脊背上,他敢打赌,一定会轻松很多,一定不至于如此这般的笨拙,这样的糟糕。
正行走的这地段叫百步梯。
百步梯实际远不止一百步,其台阶垒砌摆放的很不规则,青色块石处理得错落随意,宽一级窄一级,高一级低一级的沒有章法,乱七八糟。千古岁月万代沧桑,青色石块不知经过了多少山民的践踏,导致这每级台阶都块块倾斜,青光闪闪,无比光滑。卯生没有去过长城,但可料想,这台阶远不及古长城的台阶整齐,因为这百步梯远比古长城的历史久远。
这里,每二三十级处也有一个换步平台,换步台虽不太平,勉强还可供卯生放放挑子。他每放下肩上的挑子,便急切地转身去接金琬。百步梯分四大段,现在到的只是第二换步台,金琬却早已累得不成样子,她胸部大起大伏,腹部剧烈抽动;喘得像溺水人刚刚伸出了脑袋那样急促。
“天哪,我的孩子!”卯生大惊失色地再次扑了转来,伏身托起金琬的肚子,怒目相向地盯了她一眼,“你就不能喘轻点,喘慢点儿?啊?——咳!”
他双手托着她的腹部,感觉到孩子仿佛还在微微跳动,又像憋得已经没了呼吸。好久,不知是他帮助的作用,还是时间让金琬平静了些,反正觉得孩子恢复正常状态后,又像睡着了。
这时他才伸直腰,捶捶背,心怀歉意地对金琬笑笑。金琬也笑,只是笑得很苦涩。不过卯生忽然发现,金琬比过去更美、更漂亮。她面如桃花,明目浩齿,满目深情;她身材依然修长,只是腹部显得比平常丰满,有欠昔日窈窕,却也别具姿态。看来初孕女子别有一番风韵。
卯生似为安慰地吻了金琬一下,转身再去收拾挑子。
挑子的一头装有铝锅铝勺及盆瓢碗筷之类,另一头则是被子衣服和书。书很多很沉。除此,不知金琬还装了些什么,反正挑子很沉重。他知道这是去天弯,这是与金琬共同商定下来的事情。他们要到深山里去生孩子,要在那里过一辈子。那里土地宽阔,窝棚现成。早在卯生于石岩当工程会计那年,生产队的人不幸被山洪、泥石流埋丧了几个,于是那地方便被重新荒弃了。
天弯东边的紧邻处,住有一位民国时期迁去的华姓老头儿,人称华野人。华野人的住处卯生曾经去过。那是天湾种地时,他随大人们一块为“偷”华野人蘑芋去过的。那年他刚满十三岁,斗转星移,如今虽已过去八九年了,但记忆犹新:那地方山青水秀,溪流潺潺,重山叠峦间处处通幽,而且朝南向阳,鸟语花香。后来听人说,那位不受王法而食人间烟火的华野人,为取食物竟被自己下的“垫枪”打死了。如今那地方,想来恐怕已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深山空余野人楼’”了。所以卯生想,此去天弯如不称意,便去那里,便去作华野人第二。
这计划是无奈的。作此计划时心情是悲苦凄凉的。不知华野人当年为什么躲进了那深山老林。也许,同样为躲避时艰,同样是被地方小人们所迫而远离文明,另辟蹊径地谋得了那桃花源式的一方净土?但可揣度,前辈当年走这条路时,其心情与境况也定是这般悲苦和凄凉。不过他想,自己毕竟比华野人幸福。因为自己有金琬,还有不久即将出世的孩子;有华野人一生从没有过的爱,没有过的天伦之乐。有此足矣,无限珍贵。
终于爬上了百步梯。山却越来越大,路越来越陡峭。山大得仿佛陡然间直耸云天,路陡得令人手脚并用还提心吊胆。羊肠路面,几乎是竖了起来似的直逼人的鼻子。金琬又不行了。她只手拉牵着路边荆条,只手捧腹,脸色惨白,汗下如雨。
卯生的心在抽搐中疼痛。他感到自己将金琬拖到如今这一步,是作孽,是犯罪,是他妈的连苟步仁、苟步文及河马都不如的家伙。他忽然大叫一声,甩掉了肩上的挑子,他决定背着金琬走。被甩的挑子在陡坡上翻滚。翻出去的铝锅瓢碗,叮咚哐啷,满山都是,滚得比石头还猛,呼啸溜圆。没有滚出去多远的是被子和书籍。他望着散落满地的书,心痛了。他跳下去一脚踢滚了被子,捡起书,心痛地拍着,然后塞进腰间,揣满了鼓鼓的一身。
他爬上来背金琬。但是怎么背呢?让她伏在背上,会摁着孩子,不行,千万不能伤了孩子。他想到抱她,可是试了试,他抱不动。为什么这么沉?哦,想到了,肚中还有一个小家伙呢。再一使劲,脚下土松打滑,他和她都跌倒了,他和她居然都笑了。相扶相搀地爬起来后,他忽然想到应该背对背的反着背。这样虽然被背的金琬有些不舒服,但可以保护孩子。
她顺从地一笑。他便转到她背后。可是他突然间感到,金琬的体重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踉跄中,他脚下一滑,两眼一黑,他和她几乎还没来得及喊叫,便一同朝山下滚去,朝深渊滚去。滚得飞快,滚得仿佛也有锅碗瓢盆那金属般的叮咚哐啷之声。他和她于翻滚中紧搂着,但他深感这种搂抱是错误的。因为这样不仅翻滚的惯性力更大,而且每当他翻到她上面时,他痛惜自已重压之下的是孩子。于是他大叫金琬撒手。无奈金琬不肯撒手,以致他的手也撒不开。愈滚愈猛,愈滚愈烈,他忽然看到了,前面一丈远处是悬崖……
“你咋呐,咋呐!醒醒,快醒醒!”
金琬猛摇着卯生。
终于,她将他摇醒了。
卯生从惊骇中醒来,摸摸自己,又摸摸金琬,方才知道自己是经历了一场恶梦。
恶梦醒来,卯生一身水汗,也湿透了金琬半边睡衣。她坐起燃灯,下床倒了热水,为卯生擦洗了周身,也为自己擦去了汗水。再上床,他们相偎着,卯生详细述说了刚才的梦。由于趁热重温了一遍,这梦一直让他记忆永生。
金琬一直屏气凝神地听着卯生说梦,她一次比一次激动地搂着卯生。听完后,相互沉默好久之后,金琬才忧伤地说:“我想,如果不是梦,我倒希望同你一道滚下悬崖去——或许,那样会更好些。”
她哭了,他鼻子发酸中,心在绞痛。
这一夜,他们再也未能入睡。而且就是这一夜,他们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堕胎,打掉孩子。
这个决定是残忍的,而又是真正的没有办法的办法。这“办法”几乎让金琬丢了小命,也曾令卯生懊悔过很久。事后他想过,当年如果不打掉那孩子,也许还能憋出另外一条人生路。
然而这决定,此时还是十分正确的。因为不受法律和世俗认可的孩子,不仅孩子未来作人艰难,更重要是苦了金琬的现在。金琬同所有未婚姑娘一样,生产队每月额定的基本出勤天是二十八天,差一天惩百分之百。如此景况下,一个怀孕的、即将挺起大肚子的女人,怎能经受一月二十八天的田间劳作,怎能经受起如此重负?一个私下怀胎者谁会予以同情?没有结婚的女人就是姑娘,一个姑娘谁给产假?总不能将孩子生产在田头地边吧,总不能让一个身上还流血的母亲,同常人一样干农活吧,姑且不说生下孩子后的哺乳期怎么办,仅此已足以令人痛心疾首了。因此他只能残忍地咬牙喊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