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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惹祸的天尊(第1页)

辞别金琬,怒火中烧的卯生,除了嘴唇留下了深深的牙印外,此刻竟然显得无比冷静。这冷静是一种信号:他已决定复仇——他实在无法再等那个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他常是这样,当他每每雷火闪电大发脾气时,结果总是风声大雨点小;因为他每当他见到对手被自己镇慑住时,心便软了,火也没了。但当他被逼上墙、忍无可忍时,他便十分冷静,冷静得不发火,不动容,冷静得不哼不哈,一言不发;心里想的只是如何以牙还牙,如何惩治对手。

卯生找到师傅楚露,说以增添衣服为名,借了一百元。然后他亲到邹司令家恳请帮忙。邹司令仗义无比,两肋插刀,满口应承了卯生的一切请求。

这年代的人民币不亚于美金,十分顶用。他只花了四十元钱,就叫了两桌子十分丰盛的酒席,精挑细选地收买了司令手下十几员干将。

按照卯生安排的时间、地点,这日残阳如血时,革命小将们在河马门前,一举堵住了白麻子。一声唿哨,八人齐上,一阵猛烈的拳脚相加,闪电般打倒了莫名其妙、而又鬼哭狼嚎般的苟步文。

随后俩人组合,四班轮换;每人各抓一只脚脖子,像拖死猪死狗一般,飞一样顺地倒拖着白麻子,从河马家门前拖到何家大院子,再从何家大院子拖到河马门前。往返折腾,“拖程”远远超过了一公里。这里程,大约超过了她曾顺地倒拖金琬的一百倍。

乡间土路,凸凹不平,碎石遍布。这长长一千二三百米远的路途中,直拖得麻家伙外衣上卷,内衣内裤破碎不堪。更糟是,那黑不溜秋的臀部已经完全显露,屁股与脊梁一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令人惨不忍睹,又大快人心。人们夹道观望,糊里糊涂,却个个叫好。沸腾中,有人大喊红卫兵万岁,有人呼叫着呐喊助威,还有人交头接耳中悄悄说道:“狗使格红卫兵,开天辟地,总算做了个驾(这件)好事。”

人们的叫好声,使得初生牛犊般的革命小将们干劲倍增。于是改为八人轮换;每四人一组,分别抓住白麻子的脚脖和手腕,令其四肢恍若夯绳,身躯变得宛如石夯;已经血肉模糊的屁股与后背,无奈中权作夯底。如此这般,麻家伙在一次又一次的号子声中,腾空落下,落下腾起,噗噗有声中夹杂着她杀猪般的惨叫。这惨叫声,又让人们回想起了当年粮仓的那一幕。

这许久,卯生一直像位瞧热闹的人远远地站在小河堤上。他嘴里叼有一支香烟,这是暗号,也是“令字旗”。事前相约,只要他烟卷不离嘴,便是对白麻子继续处罚时。如果他甩去香烟,即视为鸣金收兵,结束战斗。

这期间,卯生仿佛没有听到白麻子的那声声惨嚎,也无视她的丑态和狼狈。他眼前浮现的是父亲的苍老、憔悴,是弟弟身后书包变成了砍柴弯刀,是妹妹举不动锄头却在挖地;更有金琬受辱和被人顺地倒拖的惨景。还有那被人强盖在纸上的十多个血红的指印。

那指印,此刻竟像鲜红的无数火花在他眼前跳动翻腾、喷薄、喷射。喷射开来的火花像循环催动的电光那般耀眼,又像人被重击之后的满眼金星。这金星斑斓一片,时而映衬出令他含冤蒙羞“八个月”中的幕幕场景;时而又延展出了白麻子意欲加害的“十五年”。那“十五年”中的三个大字,此刻顽固地在他脑际中跳跃着,那字体时而黑色,时而血腥,赶不走抹不掉。这一幕幕往事和仇恨,在熬煎他,又是那么无情地蚕食、啃啮着他的心。那一幅幅辛酸、悲惨的画面,一会儿流星般在他脑际中闪闪而过,一时又如特写镜头般停在眼前挥之不去。白麻子心地狠毒,丧心病狂,泯灭人性;她作恶多端,手段残忍而下流,已经到了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极限,令人无法不切齿、不痛恨。

他感觉到嘴唇被自己咬破了,仇恨却依然在胸中腾腾燃烧。他很想借此机会,假革命小将之手,将那该杀的白麻子活活打死,以解心头之恨。眼下时局无比混乱,武斗成风。在“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的精神感召下,革命阵营里,派性争斗中死人是常见之事。多死一个苟步文,也只是“造反不怕死”的必然结果,没人去大惊小怪。正如土匪群中搞内讧,大抵都不受制于王法。

但他没有那样做。

因为他要留下白麻子,留下她以供他实施第二套复仇计划。

孔子曾骂子路说:“上士杀人用笔端,下士杀人用石盘”。他认为,孔子这里并非断然反对“杀人”,而是鄙视野蛮、侧重的是方式。糊涂时代打糊涂仗,荒唐事情就荒唐着办。八个月的牢狱之苦尚需人去体味和体验,需要人去补偿。因此他想通了,为复仇治人以死不是最佳方式。因为严格地说,“死”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解脱。这种解脱,对于为人类作过供献者而言,它是一种告别辛苦式的“退休”,是长眠(当是英灵不死)。相反,对于作恶多端者治之以死,那是一种包庇和“纵逃”行径。这后一种方式多有不公之处。最基本、最不解恨的一点,是没有让恶人充分咀嚼到别人待他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苦滋味。

当夜幕降临时,河马门前白麻子惨叫声由大变小,由小到无时,卯生终于从口中拿下了带血的第五枚烟蒂,烟头于暮色中划出了一道火星闪闪的抛物线。

这年月,红卫兵革命得如火如荼,战无不胜,国家却很穷,公家和私人一概没有房子可盖。兰山一、二、三建公司整体业务萧条得无以复加,建筑人员多半闲居,少有的也只是自寻门路的修修补补。这其中,三建公司倒是得天独厚了许多——社办企业,亦工亦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于是一声令下:人员全体下放回生产队,什么时候有工程有活路了,再请大家回来。有点像国外的雇佣军。

通知到了生产队,却迟迟未见卯生参加劳动。冯吉子请示刘秃书记,书记指示:

“何卯生身体差。队上的活路,他愿意做就做,愿意玩就玩,他要咋样就咋样。反正我过去早就说过:他的经你少缠。”

看来,人们是聪明的,群众眼睛是雪亮的。白麻子挨打事件表面看是红卫兵的派性武斗,但明白人心中有数,只是心照不宣。也有闹不清究竟的人,他们落得“临江击掌看翻船”,大赞红卫兵。只有楚天,当他最终弄明白了事件的根由时,除狠狠瞪了卯生一眼,还狠狠骂了五个字:

“惹祸的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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