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卯生才知道,自他走后,父亲大病一场。随之,老人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他每天只能勉力支撑着,在煤火炉上为家中一对儿女熬米汤。他熬米汤,常用勺在沙锅中不断地搅,不断地搅;米少汤稀,他常能在沙锅中看到卯生的脸,看到了他想象中的水深火热中的儿子。他每每看到的儿子都在哭泣,却忘了自己的眼泪已经成串成串落进了沙锅。卯生走后,楚天病时,这个家形同破碎。惊蛰再不能读书了。从那时起,刚好十三岁的弟弟就去砍柴卖钱,为父治病。比弟弟不大多少的玉珍开始挣工分,一天只挣三分工票,每月只能称三四斤毛谷子工分粮。一家三口,在那长长八个月中,不仅又度陷于比荒年不好多少的饥饿之中,而且更难熬的是精神压力,是世俗的岐视,和对住牢人的思念;过的是那种度日如年凄风苦雨式的漫长岁月。
当卯生听到这一切之后,一种负罪感压迫得他心如刀绞;泪水长流中,仇恨的火焰在他胸中窜动、升腾。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去杀白麻子,杀河马,甚至想到那支手枪不该交……
然而,理智终于战胜了冲动。杀了那两个该死的东西,毁灭的却是自己这个已经弱不经风的家,和风烛残年的父亲。这个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强烈的克制着自己。心想,这笔深仇大恨还是留待日后清算吧。不是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
晚饭时,楚天提说要喝酒。
卯生明白,父亲有对儿子归来的安慰和洗尘除晦的意思。他内心一阵感动。父子无言,只默默地喝。然而这酒很难下咽。这是十三岁弟弟砍柴钱换来的酒,喝在口中酸苦无穷。砍柴的滋味,他曾经饱尝过。起早贪黑,深山峡谷,往返八十余里山路,来去要淌无数道河流。弟弟忍饥挨饿,饱受艰辛,每日收获只是二三毛钱,恐怕仅够这二、三盅浊酒——这不是酒,是汗、是血。也伴有他此刻的眼泪。
几盅酒下肚,楚天就醉了。卯生感到衰弱的父亲酒量大减。当他同玉珍将父亲扶上床后,妹妹转身拉着他的手,低声说:“二哥呀,你回来了,我们家里就好了。你受了苦,你还不晓得金琬比你更苦咧。”
“她怎么了?他们把她怎么了?”卯生惊问。
玉珍惊慌得回头看了看沉睡的父亲,然后更加小声说:
“你去看看她吧,怪遭孽的。趁白麻子他们还不晓得你回来了,你现在就去吧。她一个人在屋里。二回可莫再去呀,啊?我怕。”
卯生感动地拍着妹妹肩头。他觉得妹妹善良,比过去更懂事,只是胆小。
卯生很快来到金琬家。家中果然只有她一人。
久别重逢,是一种从蒙冤受屈、苦难深重中走过来的久别重逢,一时间里,他们居然无言相对,无声无息中相视了很久。然后,他俩几乎是同时扑向对方,忘了世界,忘了一切地紧紧搂在一起……直到一阵昏天黑地的激动、冲动过后,才双双坐下。
金琬抚着卯生的手,伤心地无限深情说:“因我,苦了你了。”
卯生摇头。他想起妹妹说过的话,端详着金琬消瘦的脸颊,不由痛心道:
“你,比我更苦吧。”
只这一句,金琬即情绪不能自控的,泪水像水库开闸似地扑面而出。好久好久,她才终于稳住了情绪;在卯生再三催促下,她慢慢说起过去,说起了白麻子的作为——
自从卯生被抓后,高兴中的白麻子一时像得胜大将军,头昂起来了,尾翘起来了,趾高气扬中她以战胜者的精神、气势向人们昭示她的非凡,她的厉害。再后,她在很多场合下,不止一次地向人们宣称:敢同她苟步文作对的人绝没有好下场――何卯生就个是好例子!
由于白麻子的大肆叫嚣,原参入粮仓惩办过母队长的人,相当一部分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中。不过白麻子一时间里并没急于找人算旧账,而是集中精力专案专办,她要搞她的一案一结,她要把重点放在金琬身上,“宜将乘勇追穷寇”,眼下虽然发配走了卯生,并不等于彻底解决了她的心头之恨,还须继续努力使劲,力争达到预期目的。
溃军好打。白麻子现在对付金琬再也无须顾忌什么了。于是,金琬像被海风推离了港湾的小舟,一任恶浪撞击,摧残;时而推向浪峰,时而打入谷底,任意蹂躏;又像一无依无靠的羊羔任人宰割。
一天,白麻子带人登门围攻金琬。进门她即开门见山,肆无忌惮地威逼金琬立刻写状纸,补充状告何卯生的强*罪。
金琬自然宁死不从。她说她与卯生是真心相爱,没有强*事实,一切都是她的主张,她的追求。该说的话早已向法院说过了,没有什么好补充,更不会像她苟步文那样无凭无据地诬告人。
白麻子顿时咆哮。紧接,她说是要执行家法,便与易圭英一块,像饿虎扑食般围住金琬,拳打脚踢,拼命撕扯。可怜金琬只知紧紧地护着脸,护着头,竟不知还手。从不与人争斗的她,竟不知怎么应付打架。此刻她恍若一只被抛起的皮球,被俩泼妇推来打去。最后她们终于将金琬打倒在地,并残忍地将人顺地倒拖了十多米。
这时的白麻子几近疯狂。她穷凶极恶,完全像只发疯撒野的母狼。她要争作革命先锋,她要在何家沟杀出威风;更重要是,她要为卯生的十五年徒刑努力奋斗。如此这般,白麻子竟然肆意凌辱、威逼过金琬三次,但她始终未能如愿。由此她气急败坏,第三次将金琬打得整整睡了十天,居然无人敢过问。
金琬伤好之后不久,白麻子得知卯生仅仅判刑三年,而且还不服上诉。这消息让她大失所望,七窍生烟,再一次冲进金琬家。这次她带来了河马和河马的婆娘。他们一同威逼利诱,要金琬在一叠已经写好了的强*诉状上签字盖手印。
河马夫妇老调重弹,说金琬如果听从劝告,同意状告卯生强*罪,他们仍然可以兑现诺言,保证金碗马上去大队学校教书,还可以转正吃商品粮等等。相反,如果顽固不化,不肯揭发坏人坏事,就要拉人去游乡、去批斗;要让方圆百里人的唾沫淹死你个浪**妇。
金琬坚决地摇头,坚决地说她和卯生的一切,都是她的主动,全是她的责任。并郑重申明,她这辈子跟定何卯生了,生死不离。金碗之所以如此强调,是想告诉白麻子等人,要她陷害何卯生的事办不到,不可能。
白麻子再一次跳了起来。不过为达目的,她这次没有咒骂、没有咆哮,而是一把抓住金琬衣领,两眼凶光,只手逼近金琬脸颊作抠眼状,威逼、强迫金琬答应在强*诉状上盖手印。
金琬终于忍无可忍,她奋力打开了白麻子的手,大声呼叫道:“如果说强*,是我像你一样,无耻地强*了何卯生!……”
“反你妈的了,小婊子!”白麻子恼羞成怒,猛一掌打在金琬脸上。
金琬顿时眼冒金星,愤怒中她失控而又本能地还击了白麻子一掌;同时她扑了上去,狠狠一口咬住白麻子肩头,紧紧地不肯松口。然而盛怒中的金琬失策了。狡猾的白麻子竟然忍着疼痛,趁势搂住了金琬的腰,大叫河马赶快抓手盖指印。金琬奋力挣扎。河马迟疑着,河马婆娘却一扑而上。她大骂男人“球用”的同时,猛一下抓住金琬的手,按上河马递去的印泥,一口气在那份强*诉状上盖了十多个血红的指印。
白麻子一行人得胜而去。金琬痛心疾首地哭了一夜。她知道,在这谈不上法制的年代,那十多枚指印对卯生将意味着什么,破坏军婚,而且是强*,判十年、十五年完全有可能。
第二天拂晓,金琬毅然的,以惊人的勇气豁出脸皮地赶到县法院,一五一十叙说了昨晚她被人强行逼供的经过和事实。当白麻子与河马兴冲冲赶去送状纸时,他们恰好在法院接待室相遇。金琬立刻趁人全在场,不顾一切地详细陈述了自己的身世,郑重申明她与何卯生不是叔侄关系,并如实说出了她亲生父亲的姓名、住址,以及她表姐可以作证等等真实情况。
白麻子与河马的阴谋被彻底粉碎了。金琬却为此又一次付出了惨重代价——白麻子用她那副如簧之舌,不厌其烦,四处游说,说她亲眼看见金琬和卯生如何*条条的在床上动作,甚至当她逼近床边,掀开了被子,对方还不肯滚鞍不马云云。
她极尽口才地描绘了一幅幅*秽画面,说尽了是人都不能说出口的串串脏字,却闭口不提金琬真实身世。她要利用人们的世俗观念以惩罚,鄙视和咒骂金琬与卯生。虽然相当一部分人后来已逐渐明白了真相,白麻子的活动并未达到预期目的,但其居心阴狠、恶毒,实实已经达到了令人切齿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