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拾起一张竹纸摸了摸,确实是不如他平时所用的白藤纸,纸面浅黄,柔韧性差,纸质脆弱易碎。
“可有更适宜书写的竹纸?”
姜澄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鄙人是川蜀夹江人,说句夸口的话,长安城中就没有比我更会造竹纸者,鄙店的竹纸尚能用来书写,字不能密集,别处的竹纸却是只能用作纸钱。”
薛白问道:“可方便领我们看看你的作坊?”
姜澄这便明白过来,他们是打算来盘下他的铺面。他却是叹息一声,抬手,请他们往后院走去。
绕过照壁,中堂上摆着几张桌案,上面都放着笔墨纸砚,该是用来抄书之地……薛白见了,心想此间没有用雕版印刷术。
他知道如今有这个工艺,只是还不流行。
后院的制纸作坊远比想像当中大,庑廊中摆着大量的原料,桑麻、褚皮,也有竹子。
薛白只对竹纸感兴趣,但看了各种造纸材料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个门外汉,与杜媗所说的“指出工艺进步的道路”确实是太夸口了。
但他知道竹纸是趋势,因为竹是生长得最快的原料。
那么,至少能在造纸之事上少走弯路。
俯身,拾起一些半成品拿在手中摩挲着,他甚至还有了一个猜想,如今竹纸的工艺也许首先差在如何去除竹筋。
“姜先生为何想卖掉此间铺面?”
姜澄叹息,指了指侧边处一个空置的棚屋,道:“那边原本放的是藤皮,但如今藤料稀缺已难买到。且我得罪了人,失了向朝廷供应白藤纸的资格,这买卖恐是做不下去了。”
薛白点了点头,问道:“怎不见造纸的工匠?”
“工匠多已被旁的作坊雇走,唯有三名造竹纸的同乡,准备随鄙人回夹江。”
“夹江可还有亲友?”
姜澄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十三岁到长安,至今已近四十年,故乡岂还有亲友?他们亦差不多,不过是长安待不下去了。”
薛白问道:“你们得罪了何人?”
姜澄抬头瞥了薛白一眼,面露难色,唯恐说出来吓到了这个小后生,耽误了变卖铺面之事。
薛白知他有顾虑,道:“你这铺面我买下了,另问问那些竹纸匠人,可愿留下为我做事?”
姜澄十分惊讶,道:“可郎君还未看完……”
薛白的心思就不在这些生意上,无非是砸钱提高造纸工艺而已,抬手道:“到东市署立契吧。”
……
干枯粗粝的手掌抬起,准备按在契书上。
姜澄忽感到有些失落。
他十岁时,他阿爷还在世。那时他颇有志气,好读书,苦于无纸练字,他遂学着家乡人造竹纸,用的是嫩竹,还细心地把竹青都削掉,因此纸质胜于旁的竹纸,他小名洪儿,这纸被乡人称为“洪儿纸”。
一转眼四十年过去了,他好不容易成了长安城的书商,却要在五旬高龄抛掉一切?
“这位郎君。”姜澄没有按下手印,而是忽然问道:“伱可知鄙人得罪了谁?”
“谁?”
“京兆府户曹、右相府女婿,元捴。他仗势欺人,常年盘剥鄙人,郎君若买下这书铺,亦可能遭他迫害,还请三思。”
说到这里,姜澄的长须有些发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摆着一旁的一匣钱币。若不多这句嘴,他或许已捧着它离开长安城这个是非之地了。
“我确实没听说过哥奴还有这么一个女婿。”薛白在契书上用了印,将那一匣钱推了过去,“他没资格碰我的产业,可否让你的竹纸匠人留下替我做事?工钱好谈。”
姜澄吃惊许久,脑中有许多想问的,末了,却是问道:“郎君想造竹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