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利者,人之所欲也
三娘子是逃入大明避难的,她这种和解派在战争开始之后,在草原是大明走狗,在大明是以恭顺欺诓圣听,两面不讨好,三娘子干脆直接选择了完全投效大明。
但是一入大明,王崇古这个素来的奸臣,居然拿出了一本《请均田役疏》来,王崇古,他真的是太勇了!
“能给我看看这本奏疏吗?”三娘子好奇这本引起了朝堂轩然大波的奏疏,究竟写的什么。
“杂报邸报满天飞,全都是这本奏疏的内容,我让人给你拿几份。”王谦倒没有隐瞒的意思,瞒也瞒不住,王崇古这本奏疏的热度甚至压过了大明征伐俺答汗,因为笔正们对王崇古这本奏疏,逐字逐句的口诛笔伐。
俺答汗?一个老匹夫罢了,王崇古才是大明江山社稷那个最大的国贼!
三娘子一边看着邸报杂报,一边看着王谦,眼神带着不敢置信,作为和解派的代表人物,三娘子和晋党的联系极为紧密,自从马芳在嘉靖三十五年拦住了俺答汗再次入寇京畿之后,大明和俺答汗之间的战争,就逐渐演变成了宣大方向养寇自重。
三娘子、俺答汗、俺答汗帐下万户,都是晋党养的寇,为了威逼朝廷的寇,但凡是朝廷要对付晋党,晋党就放松边防,让朝廷松一下笼头,一直到张四维被族诛之时,朝廷依旧不能铲除盘大根深的晋党,留下了王崇古这个人。
现在,王崇古成了忠臣?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之前王崇古做的所有事,其实可以用捞钱去概括,安置流氓疏的官厂团造,可是王崇古的政治资本,毛呢官厂的分红去年才降到了固定的一万银,而开海投资的分红成了大头。
之前王崇古是個奸臣,也不算朝臣们骂错了,因为践行许诺的过程中,王崇古真的赚疯了,说他是聚敛奸臣,不冤枉。
陛下登基之后的作为有目共睹,王崇古这些话里,有一句是假的吗?奏疏不过夜、闻鸡起舞不避寒暑习武、每日操阅军马,一个月只有二十四日休沐一日也从来没有断绝,支持清丈还田还大力开海,对弟弟极好,万国美人和祥瑞模型,朱翊镠都有一份,还有皇叔朱载堉在朝,狂士口不择言,陛下从不怪罪。
所以王崇古才会说:亦如听民怨载道哭声谡谡,惊虑忐忑。
张居正对一条鞭法很犹豫,就是全国统一征银,而不是有的征银、有的征粮的一条鞭法。
三娘子是个聪明人,很快就理解了晋党在王崇古之下带领的改变,之所以王崇古变成了一个脱离低级趣味之人,是因为他的低级趣味实在是太多了。
张居正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全国推行一条鞭法。
兼并塑造了阶级,而朘剥让阶级稳如泰山。
这还是粮长,那小民又当如何呢?恐怕连哭丧的机会都没有了。
张居正不认为这一句大圣人的评价,有过分的地方。
这就是问题,也是王崇古被谩骂的第二个地方,你明明说大明在陛下的带领下国泰民安,怎么笔锋一转,大明有了大病,这哪里是国泰民安,力除积弊,分明是要亡国了,你王崇古如此渲染隐丁和危害,不就是为了吓唬皇帝,夺取权柄吗?
生产力是人改变自然的能力,人才是那个主体,人少了,如何去生产?如何去开拓?大明如同蛟龙困于沟渠一样动弹不得。
而唐龙当年就有感江西地方的许多问题,在江西地方试行过一段时间的均田役之法。
让三娘子感到意外的原因,是王崇古的王家,何尝不是牛鬼蛇神的一份子呢?这把刀能杀牛鬼蛇神,也能杀了王崇古满门。
王崇古讲明白了自己上书的动机,隐丁的现象、各种隐丁的手段和造成的危机后,进一步论述。
有的是暗藏逃绝子户,这是死寄;有的是分家却不落户口,这叫诡寄;有的明明有胳膊有腿却落成了畸零户,这叫畸寄;有的功名在身,却孑然一身,父母兄弟妻子都没有,这叫不归;有官身之家居然仅有自己一个壮丁,实在是不好糊弄就过继一个义子,这叫包纳;进士举人捏造自家佣奴,明明上百人,在册却只有一奴仆,这叫捏作;
可是有的百姓之家,明明已经几近于破灭的地步,可在册却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这叫空影;明明已经绝望到了垦荒都不得的百姓,家中却有良田数顷,这叫浮末。
也不怪读书人这么骂王崇古,实在是王崇古身份地位超然,这么一本奏疏实在是把事情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明白到让人害怕的地步。
此时的元辅,十分犹豫,因为他知道大明各地发展并不均衡,如若直接征银,大明的白银总数,仍然不能支撑一条鞭法的稳定运行,并且会成为害民恶政,可是不推行一条鞭法,混乱的税制,也是一把割向百姓的镰刀。
隐丁的危害还有,对基层组织的破坏,里正粮长制度的彻底破坏造成了大明皇权不下乡的基本事实。
王崇古在奏疏中说:今天大明天下,名门望族钟鸣鼎食之家,兼并天下,每到朝廷造册的时候,就会行贿,减少田亩的登记在鱼鳞册上,这叫飞洒,即便是考成法之下的大明亦是如此。
臣无元辅之能,更无总宪之正,窃为刑堂主事碌碌尸位,愧为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述度德量力之心,减尸位素餐之咎,查旧案以闻前人之智,愚人千虑灵光乍现有所得,臣惟恐辅弼失算,亦如听民怨载道哭声谡谡,惊虑忐忑,臣闻刍荛草野皆得献于君,臣待罪大官窃守职事,不能匡正万一,愧死无地,故宵虫哀奏,以期圣上明鉴。
这段大概的意思就是王崇古从嘉靖年间的旧案里找到了唐龙做了均田役之事,觉得有用,所以上谏,而后就是车轱辘的马屁。
王崇古这本奏疏一共一千四百字,是一篇类似于《安置流氓疏》的雄文,从现象、问题到原因,再到方法,对大明当下困局分析的鞭辟入里,不是糊弄鬼,而是杀牛鬼蛇神的尖刀。
这种隐丁的手法,最大的问题就是导致了朝廷每年的赋税无法征收,大户所欠,衙役只能逼迫小民赔偿。
小民赔不起,就只能逃亡,那县衙就只能让里正填补这个窟窿,里正赔不起,也只能逃亡;最后就是落在了粮长的身上,每到谁家被指派为了粮长,家里人甚至出殡一样的哀嚎,大小对泣亲戚相吊,宁愿去充军也不愿意当粮长。
现在张居正不急,他打算慢慢来。
朱翊钧对隐丁的问题非常非常看重,王崇古这前面说国泰民安,后面说国有亡国之兆,看似首鼠两端,这是基于矛盾说的一种辩证法,陛下做了很多,这是有目共睹的,但还有一些危机,在水面之下,也要看到。
王崇古在奏疏里说:
生孩子=徭役=人头税=破门灭户,谁还肯生?
元辅先生说:天下困于兼并,王崇古则说:天下困于朘剥。
更加可怕的是:大明的赋税有田赋也有徭役,也就是人头税,大户之所以要隐丁,就是为了把人头税省掉,但人头税朝廷要收,就要苛责小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