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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向在门口迎客的侍卫递上了崔焕之数日前才匆匆寄于她的请柬。那侍卫狐疑地瞥了一眼她略不寻常的男装扮相,接过请柬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她入内。而她所带的亲卫,一并被拦在了府外,唯有身着女装的凝燕紧跟着她,才未被阻拦。
清河和凝燕随着稀疏的人流步入崔府。她的目光扫试了一圈,只见庭院中铺满赤红毡毯,随处可见“囍”字盈门。
她漫不经心地游荡在府中,装作不经意地抚花弄草。簇簇怡红海棠,团团碧绿芭蕉,一队队府兵穿梭在满府艳丽的赤色间,似在巡逻,又似在监视。
她感到些许不自在,心中疑虑万分,手心渐渐攥出了汗。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崔焕之再说。
穿过穹顶水榭,一处逼仄且迂回的长廊雕着翠碧的漆,有如青蛇蜿蜒在侧。庭内栽有一棵葱绿的石榴树。晚春时节,枝叶已有盛夏的繁茂,亭亭如盖,荫蔽其间。
长廊尽头,便是崔府的内宅。
清河加快了脚步,却远远望见长廊的另一头,一队全副武装的重甲守卫正往她的所在之处逼近。她对凝燕抬手示意,正欲拔腿就往长廊尽头奔去之时,嘴唇忽被一双手给捂住,紧接着拽住了。
清河一惊,垂下眸子,看见了来人烟青色镶团花纹的袖边。
“嘘,是我。”耳边传来崔焕之压低了的声音,“别叫,跟我走。”
转眼间已被他拖拽着到了一处偏僻的低矮柴房外外。
“凝燕,你找个地方藏身,候在附近,有人发现了立即报我。”清河对凝燕令道,语罢转身便进入柴房内。
室内昏暗,唯有小扇木窗开了一道口子,微束天光从罅隙中漏进来,洒在崔焕之团花纹作暗底的一袭青袍上,更显衣料的陈旧。
清河认得,这身分明就是崔府下人的青袍。
“你怎么这身打扮?”倒是崔焕之先开口了。他松开了紧拽她小臂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一双凤眸微微眯着,褶皱细细的,如同锋利的薄刃勾起,含笑睨着她。
“这话该换我来问才对。”清河轻轻咳了几声,负手在背,绕着他行了半圈,道,“堂堂崔家大郎,新婚之日为何是这副下人打扮?”
崔焕之摆了摆手,垂落的头偏去一边,望向柴房粗糙石地上一圈又一圈的光晕,薄唇紧抿,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实不相瞒,我已被困在房中多日,今日好不容易打晕了送饭的下人,才得以溜了出来。”
“何人敢困你?”清河蹙了蹙眉,打量了一会儿他颓唐的气质,随即悟道,“难道是令尊之意?河陇侯从长安回来了?”
崔焕之颔首默认,俊气的面上满是倦意,回道:
“上月,我阿耶给我指了门婚事,竟要我娶一个连面都未曾见过的女子,我百般推脱不得。前日,阿耶从长安归来,由几个宦官和禁军护送回到廓州,竟将我府门封闭,收走了我兵权,整日派人监-禁于我,急着要我速速娶妻。”
“难怪你这婚礼如此仓促……”清河一愣。
今日崔府中这般布置的重兵,只是为了防止崔焕之逃跑么?
她犹疑地望向眼前的男子。本是锦衣貂帽千金裘的少年,如今穿着不合身的寒碜青袍,发冠都是歪歪斜斜的,漏出几缕碎发垂在鬓角,倒显得有几分落魄。
她叹了一口气,问道:
“你阿耶要你娶的,是哪家的贵女?”
“现任河东节度使的幺女。”崔焕之叹了一口气,道,“听闻河东许氏女,状若夜叉,凶悍无比。我真不知阿耶看上她哪点了……”
“河东许氏?”清河抬手支起下颚,不由在柴房里踱起了步子。
这就奇怪了。
虽说地缘上,河东与陇右相距较近,结个姻亲本是不足为奇。可近年来陇右崔氏势力如日中天,反观河东徐氏,则是日渐没落,不仅朝堂上悄无声息,去年还因送错寿礼一事而被圣上降下重罚。
那本是一株状若寿桃的东海珊瑚,取福寿绵延之意。可不知为何,送上含元殿之时,珊瑚的槎枒尽毁,形如枯木。当日,众目睽睽,龙颜大怒,亲手将只剩半截的珊瑚树踏破,红珊珠子震碎一地,四散零落在冰寒照人的丹陛玉阶前。
河东许氏,由此永失帝心,再难有翻身之日。
而河陇侯崔嗣,一代封疆大吏,宦海沉浮几十余载,不仅手眼通天更是眼高于天,连公主作儿媳都未必看得上,如今又为何非要与河东许氏这一支衰颓世家联姻?甚至为此,不惜将自己手把手培养起来的独子幽禁在府中,还褫夺了他的掌兵权。
由此看来,崔焕之的这桩婚事,实乃疑点重重。
清河锁眉不语,她凝望着窗下那光束里,弥漫着纷纷茫茫的无数微尘。透过闭阖的窗棂纸缝,望见了来来往往,穿梭不辍的巡逻府兵,而后低声问崔焕之,道:
“你打算如何?”
崔焕之垂头犹豫了片刻,倏然抬头,憔悴的眼神扫过眼前手托下颚的女子,她清亮的双眸,冷静又专注,犹带一丝不可逼视的光华。他开口道:
“清河,我想逃婚。不如,你带我离开廓州?”
他盯了她一会儿。清河怔了怔,本来沉定的面容,像是被一颗石子投入的静湖,一层讶异,就着一层犹豫,慢慢荡漾开去。她道:
“这怎么行,绑架陇右军主帅的罪名,我可不敢当……”清河不由挑起了眉,哼笑一声,“你按照当年我教你的军情密文寄信于我,就是想让我来带你逃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