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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成宴不必回头,就知道两人关起门来又缠在一起了。阿娘说过,这是小孩子不能看的。
阿耶和阿娘素来感情极好,十年如一日。但也不是一直都是风和日丽的。他记得二人前几日刚刚小小吵过一次。是为了那个姓崔的阿叔。
阿娘受邀想去廓州赴他的婚宴,阿耶不同意,两人在卧房里斗了半天嘴。后来争吵声停了,只能听到内里传来阿娘“嘤嘤呜呜”的声音,极其细小,像哭声又不像哭声,阿耶的喘气声也很急促,与他一道骑马之时都没那么重。
等阿耶阿娘再出房门的时候,看到他在门外偷偷站着,显然双双愣住。当时,阿娘的面是他从未见过的红艳,发髻都乱了她也没发觉。阿耶则是面色阴沉,抬手作势,挥掌就要打到他头上。
他挨打得不明不白,更讨厌那个崔阿叔了。
阿耶应该是一向不喜那个人,阿娘每每说起他,阿耶都会抿唇不语,眸光极劲。定是因为他,阿耶才打他的。
后来的一日里,就没听到两人再谈论那个崔阿叔了。
他也一向不喜欢那个崔阿叔。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感觉。
他看惯了阿耶向来那身白袍素服,轩姿俊朗。所以他一年前的凉州马球赛,他第一回见到那个身着绣金赤袍,手执金鞭的华服男人时,因为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谁知那男人马上注意到了他,大摇大摆走过来朝他微微俯身,定定看了他有小半刻,忽而摇了摇头,面带惋惜之色,轻声道了一句:
“你就一双眼和你阿娘有点相像。”
他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他是阿娘生下来的,应该处处都长得像阿娘才对。
萧成宴垂着头,死死盯着眼前恣傲的男人脚上崭新的流云纹金丝锦靴。忽而抬腿狠狠踩在了靴头斑斓的玛瑙嵌饰上。
“哎……”崔焕之猝不及防,从未料到被一个只到他膝盖高的小儿给偷袭,吃痛叫出声来。
众人纷纷侧目,萧成宴望过去,竟看见前一刻还满脸肃穆的他阿耶见状忍俊不禁,第一个笑出了声。
他趁人一不留神跑回了阿耶身边。他故意拽着阿耶的衣角,拧着眉装作有些害怕的样子。阿耶没说什么,并未向往常一般斥责他对人无理,只是抚了抚他汗湿的额头,眉眼带着极浅的笑意。
这一天,阿耶难得对他露了几回笑,晚上还破天荒允他喝了果酿冰饮子——从来只有阿姊可以喝的,因为阿耶觉得这种东西女孩子气,不许他喝。
众多叔叔伯伯中,萧成宴最喜欢的,是那位独臂的司徒阿叔。跟时常板着脸的阿耶不同,司徒阿叔总是眉目含笑,虽然话不多,但每次说话总能让人如沐春风。正像教他诗文的儒师所说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若是阿娘不在,他在阿耶面前犯了错,司徒阿叔在场总会护着他,劝阿耶道:
“长风,算了算了。他还是个孩子。”
一众叔伯中,何人见了阿耶不称一声萧侯爷,也就司徒阿叔敢直呼阿耶的名讳。
每每他忘了阿耶教的剑术要领,他总会偷偷去问司徒阿叔,因为他说得,往往基本和阿耶教的没两样。而且,他不像阿耶,总会很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教他,还常常对他露出赞许的目光。
萧成宴自然和他比较亲近。可他看得出来,虽然司徒阿叔面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但他并不开心。
他问过阿娘:
“司徒阿叔是不是有心事?”
阿娘蹙着眉,低声道了一句:
“鸿雁痛失其偶,恨不能以身殉。”
像是回答他了,又没有回答他。因为反正他也听不懂。
后来,便越来越来少见到司徒阿叔了。
每一年寒食节,他和阿姊都要随阿耶阿娘去山上祭拜先祖,还有几个无名的坟冢。这一年祭祖后,阿耶阿娘转道去了山上的一座寺庙。
寺庙清幽,香火却旺盛。上香礼佛的人流如织。
“虚尘大师在里面候着二位了。”知客将他们引入一间阒静的佛堂内:
在那里,萧成宴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司徒阿叔。
他已落发为僧,半身隐于宽大的青傧玉色袈裟中,已看不见独臂。
佛龛满堂明亮的烛火中,他面容依旧,低眉善目,恍若仍是以往的模样。可萧成宴却觉得他很不一样了。
阿耶朝他走去,他微微躬身道:
“我已入空门,不能和施主饮酒了。”
“无妨。我们饮茶罢。”
二人一前一后向后面的禅堂走去。阿娘则是领着他和阿姊来到长明灯下的一面墙。
整面墙壁都是刻着佛文的长生牌,散着浅金色的柔光,光明辉映整间佛堂。
“司徒阿叔为什么要出家?”萧成宴忍不住拉了拉阿娘的手,小声地问道。
阿娘半蹲下来,与他直视,眉目间涌着不易察觉的伤怀,淡淡道:
“因为,他想和你的姨母求一个来世。”
“待我和你阿耶故去,你和阿姊都要记得,每年都要来这里祭拜姨母。她和她的人,至死都在保护着阿娘和大唐……”阿娘直起身,凝望着满壁金光灿灿的长生牌,目中莹莹,清光闪烁,语带哽咽道,“她一生为国为民,是一个很伟大的人。”
当时,他和阿姊重重点了点头,学着阿娘跪在蒲团上,朝长生牌磕了三个响头。
……
萧成宴在庭院了练了一会儿剑,日影缓缓西斜。
不出一个时辰,家仆们已经开始传膳了。今日阿姊从草原归来,菜肴肉眼可见地丰盛了许多。不过都是阿姊爱吃的,草原上吃不到的林檎蜜枣,油煎河鱼,各种肥美的腊肉,鲜疏汤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