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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日,希乌每日要与她手谈六七局。执子对阵,厮杀互搏,毫不含糊,看似就只是与她在弈棋。她被困三日,亦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被迫与他谈天说地,博古论今。
她看不透这个男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我早已不是公主。”清河沉下声,淡淡望着他,道,“那日在道观,是你派人来跟踪我的?”
希乌微微颔首,笑而不语。俄而,只是将一青瓷花龙纹的棋奁推到她面前,示意她执黑子:
“公主眼力过人。你藏得太深,我的人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清河从棋奁中取出一颗黑子,捻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落在棋盘上,一面幽幽道:
“黑子先行,白子后。黑子赢面大。大人莫要被杀得片甲不留,才后悔予我黑子。”
“公主殿下弈棋,出招凌厉,杀伐果决,颇有长姐之风。”他撩起眼皮,眸色湛然,皎皎生光,朝她笑道,“知殿下‘死而复生’,我心甚慰。”
清河倏然抬眸。
希乌在凉州城应有不少探子。虽然她已尽量低调行事,只有几位近友和河西军中几位高阶将士知晓她未死之事。但,名震天下的河西主帅大婚,风声传至回鹘王庭,并不足为奇。
希乌定是探得了一二,才千方百计以大唐和回鹘的绢马贸易为陷阱,诱她前来王庭。
一想到他一直留意着自己的动向,清河忽然在如此数九寒天,冒出一身冷汗。她不由轻抚浑圆的小腹,极力克制着内心已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已是新罗密布。她手心汗湿,一颗黑子从指间滑落,稳稳落在格角处。她心不在焉地拾起黑子,重新落子,却听希乌开口,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
“所幸殿下逃出生天……若是早知殿下会身故于肃州,我当日绝不会任由玄王带你出王庭的。”
他言辞周正,笃定中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讽意。一双隽秀的桃花眼在烛火下波光潋滟,看似涣散,眸光却定定落在她身上,一刻不移。
清河被他看得如芒刺在背。
一些以往模糊略过的细节渐渐明晰起来。
她从回鹘王庭脱身太过容易,香芝顶替她成为可敦,可汗之位数日之间易主,反倒给了一个黄毛小儿。只因她当时深陷梦魇,昏睡十日,个中缘由,她是云里雾里。回到凉州后又事端横生,她由是并未来得及细思。
现下想来,以希乌为人,必不会轻易放一位大唐真公主离开王庭。
那么,当时她的夫君和究竟希乌达成了什么交易,可以令老谋深算的希乌甘愿将她这颗棋子放手呢?
清河盯着希乌专心弈棋时似笑非笑的面色,一下子攥紧了手中的黑子。
“看来,他没告诉你,当日他是如何求得我放你归唐么?”希乌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瞥了一眼她略带苍白的面庞,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可惜了。他对你,也算是情深义重。”
“你要做什么?”清河猛地起身,小腹顿觉一丝胀痛,只得又缓缓落座下来。
“殿下,我早就和你说过的,”希乌目光平淡,细长的眼皮褶皱撩开来,和煦如风的玉面上寒意透彻,一字字道,“害你长姐之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玩味地看着清河目露惊色,面色一点点开始发白,轻声笑道:
“你我当日联手,除去了掖擎,如今,我已万事俱备,只欠长风将军了。哈哈哈哈……”
清河脊背已被涔涔冷汗所透湿。
不必希乌告诉她,她也猜到了几分。那日,他们交易了何物。
希乌当时只有回鹘王庭的政权,并无兵权。所以定是得了玄王的部分兵权,才对他们归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如今羽翼渐丰,大权在握,他就要一一践行当日誓言。
他是来找她的夫君报仇的。而她,就是最好的那颗棋子。
“你要如何才肯罢手?”清河克制着剧烈的心跳,额汗一层又一层,强撑着孕期酸麻的身躯,在椅背上绷直了脊背,问他道。
“你们一对夫妻倒是相像。”希乌双手抱起了臂,带着得胜者的姿态审视着她从容不迫的面容,目光一偏,落在她已被冷汗浸湿的鸦青鬓发上,转而微微一笑,道:
“那日,玄王也是那么问我,如何才肯放你离开。”他顿了顿,似在回味,啧了一声,道,“要知道,他本可以不必求我,直接将你带走,以我当时之力,根本拦不了他。但他非要我以可汗之名向长安递诏书,遣清河公主还朝,名正言顺地让你归唐,由此不辱没你的名声和大唐的盟约。此番心意,可真是感天动地……难怪堂堂大唐公主,会对一个投敌的叛将如此死心塌地,为他抛却公主的身份,心甘情愿嫁予他。”
“如此郎情妾意,真是令人艳羡。”希乌面容清俊,笑得嘲讽。
清河脑海中骤然闪过一道念头,心间已开始隐隐作痛,她死死盯着希乌,道:
“除了让他助你扶植毗伽上位为可汗,让你成为独揽大权的摄政王,再允你玄军一半兵权,你究竟还让他做了什么?”
“你可还记得掖擎寿宴那日,你长姐所受的耻辱么?”希乌神色已不见了方才的风轻云淡,黑漆漆的眸中露出一丝狠戾,咧嘴笑道:
“当日,你长姐所受之辱,我定要他百倍奉还。”
清河瞳孔大开,胸口已是酸涩无比,心潮如澹荡的洪波不断涌起。
脑中如有惊雷闪过,她忽然明白了,平日里还是共浴时,她的夫君为何从不让她看到他的背。二人欢愉之时,她的手指若是无意中碰到他的脊背,都会被他很快捉了回去,放到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