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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弃城退居东南百里外的宁州,回我陇右大本营再从长计议……”
陇右军麾下众将士议论纷纷,言辞闪烁间,不由望向厅正中,立于舆图前神色凝重的少帅。
崔焕之一身锃亮的明光铠甲染着了几道未拭干的血渍,色泽显得有几分黯淡。甲下的云纹缎袍勾裂了丝边,金线窜了出来,毛毛絮絮的,向来持重端方的他亦恍若未觉。
他已三日三夜未曾卸甲,墨玉发冠微乱,眼眸遍布血丝。其间,他未置一言,待人声消弭,他扫了一眼心事各异的众人,拍案厉声道:
“凉州失守,其后廓州、郦州、宁州等州便能全身而退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是以,凉州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之。”
崔焕之怒而挥剑,重重砍下一角桌案,木屑迸飞间,他高声道:
“军师已向草原的河漠部求援,近千铁骑已在赶来支援之中。以我陇右残余兵力,殊死一搏,未必毫无机会。凡动我军心者,立斩不饶,有如此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再未有谏言。
语罢,崔焕之收剑入鞘,一双凤眸锐利地扫视已然噤声的众将,在一处昏暗的角落望见了辰霜。
她避开了各执己见的喧嚣人群,独身一人侧倚在墙角,双手抱臂,鸦青的鬓发掩住了大半边侧颜,看不见神情。众人激辩之时,她亦始终不发一言,似在沉吟。
崔焕之屏退了前来议事的陇右众将,向她走去。
此时,天边日头昏沉,辰霜却沉浸从峒关撤兵归来那一夜的骤雨纷纷之中。
那一夜,战败之师入城之际,天间下起了阵雨,时而瓢泼,时而淅沥。
司徒陵将她叫到凉州城墙角下的一处荫蔽的草棚避雨。
她举头,望着如注的雨水从棚顶草垛的缝隙间倾泻而下,听见他缓缓说道:
“自我归唐,我常想起你长姐,在宫中时的模样。近日来,她甚少入我梦,入梦了亦是凭栏独泣。”
他眉目深沉,凝着一身潮湿的雨气,微微抬首望着雨幕,满眼山河空念远,本是波澜壮阔之景,此刻在雨中却呈现出虚无缥缈的青灰底色。
“我恐她因杀戮过重,在地下不得安宁,于是,我每日诵经,整理她的遗物,刚开始,不过睹物思人。可这几日,竟让我发现了她五年前写于我的一批密函。”
他犹疑了片刻,将手中的几封信笺递到辰霜手中,道:
“这几封,她提到,正是恰好五年前,峒关守城战之后。掖擎可汗从奴隶战俘营中捡回几个少年培养训练,养在帐中,亲手教他们骑射肉搏功夫。那一日,她对其中一个目光呆滞的汉人印象尤为深刻。那个男人满面血污,一出现,仿佛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般,吓得无人敢靠近。可掖擎对他的骑射剑术犹为满意。她在信中疑虑,回鹘王庭中的汉人本是尽数归她所管,受她所济,唯独此人,掖擎可汗一直讳莫如深。”
“自此以后,你长姐再也没见过这个汉人。再后来,她予我书信,便是要我故意投奔可汗新封的义子玄王,此人为掖擎手中利器,征战杀伐四方,她深感威胁。”
“我只觉,从那个汉人俘虏出现,消失,再到玄王在王庭声名鹊起,为掖擎所重用。”司徒陵叹了一口气,回望侧边被水汽模糊了面容的辰霜,幽幽道:
“这一系列的时机,未必太过巧合。”
不知是雨气侵袭,辰霜只觉眼中薄雾濛濛,世间万物在这一刻轮廓氤氲难辨。
如此炎炎夏夜,她却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疾声追问道:
“你的意思是,那个汉人少年,就是当年坠崖的长风?……也就是,现在的叱炎?”
“无法断定。”司徒陵只轻轻摇了摇头,沉眉道,“我知你心性,但凡有万分之可能,绝不会就此放手。我又何尝不知这种可能何其微茫,可我又何尝不想那个少年尚在人世?于是我犹豫再三,还是想要将此事告之于你。但,一切判断,皆在你。”
当夜,辰霜来来回回将那几封长姐的密函看了数遍不止。心中一旦有了疑心,连同那个尚未解开的密道之谜,就像一把新火将本是烧尽的灰烬又再度燃起,愈燃愈烈,将她整颗心都要吞噬进去。
一连数日,她都沉浸在这一种既心悸不已又惶然不安的思绪中。连此时崔焕之已唤了她好几声都如若未闻。
“你在想什么?”
直到崔焕之来到她跟前,狐疑的凤眸露在她眼帘,辰霜才惊醒。
崔焕之见她出神间满目茫然,不禁失笑,咳了几声,问道:
“本帅来问问军师,方才众将之言,你可有听到?守城,还是弃城,军师可有灼见?”
方才众人说了些什么,她确实一个字没有听进去,蹙了蹙眉头,问道:
“守城用的箭矢,烹油,礌石和滚木,还剩下多少?”
“所剩无几。看他们每日攻几回了,目前勉强可以维持数日。”
“粮草呢?”
“已不足城中人数十日之用。”
辰霜站直身,正色道:
“我以为,既不守城,也不弃城。”在崔焕之惊异的目光中,她覆手在背,神色镇定,朗朗道:
“依我之见,与回鹘和谈。”
“和谈?”崔焕之挺拔的眉宇沉了下来。
“正是。和谈。”辰霜方才已在心中盘桓了许久,将缘由娓娓道来:
“斥候来报,玄军已在数日内取了方圆数座小城池,取其辎重粮草。崔将军数日前骚扰敌营,趁其不备烧了他们部分粮草,但也只不过我们多撑几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