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端上汤盏的侍女,忽然对她悄悄眨了眨眼睛。
……
唐慕之在黑暗疏落的林中惊讶地看着轿中人。
轿中男子不急不忙地走了出来,统治川北三州近三十年的唐家家主唐孝成,面容颇为英俊,一双眼眸颜色浅淡,眸光却深,眉心川纹清晰,显然思虑颇重,看人时眼眸习惯性弯起,却又显得柔和。
唐慕之却下意识眉心一揪,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第一眼看见文臻就不喜欢。
这弯弯眼眸笑意却不及眼底的感觉太眼熟。
她退后一步,诧道:“父亲,您不是已经上京了么?”
唐孝成笑道:“京中是龙潭虎穴,如何能去?”
唐慕之默然,便知道去的想必是傀儡了,这在世家大族里也不算新鲜。只是父亲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
唐孝成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道:“今夜有贵客来,少不得你父兄亲自招待。”
唐慕之沉默了一会,道:“父亲是要拿下燕绥文臻么?”
唐孝成道:“那几人胆大包天,想从我川北过境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在川北作祟,我唐家百年门阀,如何能给人这般作践?”
唐慕之默然。
唐孝成看了她一眼,屏退左右,道:“你可知你为什么还能安然回来?”
“自然是我那好哥哥没有将我的事通报长老堂。”唐慕之语气平淡。
唐孝成皱起眉:“慕之,你何来这般的戾气和怨气?父亲和家族何曾亏待过你,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竟完全不懂!先不说那些年你为了追逐燕绥干了多少傻事和蠢事,坏了家族名声。你想要燕绥,我便想法子和朝廷提亲,结果你自己破坏了,你既破坏此事,便收心也就罢了,却又在留山和燕绥勾结起来,对你亲哥哥下手,坏了他在留山的计划,桩桩件件,都是大错,你哥哥不和你计较,代你隐瞒下此事,才有你如今的安然自在,你不仅不感激,还要怨恨在心么!”
唐慕之转向他,静夜孤灯下她看起来面目平板,像戴了张霜雪刻成的面具:“亲哥哥吗?”
唐晓成猛然一怔。
唐慕之笑一声,声音讥诮,:“一胎双胞,龙凤呈祥。唐五唐六,唐族双璧。听起来真好听啊。可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并没有哥哥呢?”
唐孝成脸色忽然变得漠然,也似戴了一只巧手雕刻的面具:“那自然是因为你年纪太过幼小的缘故。”他顿了顿,“你母亲当年生下双胞龙凤,是全族都知道的喜事。”
“是啊。我们唐家,一向都把双胎龙凤看成祥瑞之兆的,如果这双胎龙凤安然长大,且资质出众,那简直就是最好的兆头。也因此,我们兄妹在族内地位同辈中地位很高,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地位都很高,为什么哥哥在六岁后被当做继承人一般培养,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而我,书可以不读,武可以不学,性情可以不贞静,唯独内功和哨技,却日日严厉督促,特别是内功,明明学得并不出色,使用起来并不高明,明明可以弃学其他,却总是还要我继续学下去,这又是为何呢?”
“那是因为你是女子,女子总不能作为唐家继承人,一门武艺,学了便学了,何须高明?让你半途而废,又对你何尝公平?那时候你大哥已经出事,你父刚继家主位,你哥哥在家族中刚刚崭露头角,自然要将未来全族的责任担起来。那又算什么好事了?你哥哥两岁启蒙学音律,三岁习字,七岁遍读四书五经,十岁可辩大儒,从六岁起他的人生便被那诗书礼仪乐武射艺塞得满满,成年后又要日日为家族筹谋,应对朝廷燕绥明枪暗箭,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又何曾有过一日松快?照为父看来,那千般重担都有你哥哥替你担了,你该感到庆幸才是!”
“若真是我哥哥替我担了,担上一辈子,我自然该庆幸,甚至是感激。”唐慕之没有笑意地笑了笑,“就怕担了一时,终要我用一世来还!”
唐孝成缓缓转头看着她,温和地道:“阿六,何以突然说这话?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唐慕之不理他,自顾自道:“说起来,女儿也很久没见到您了。难得父女闲话,不如就说个故事给您听?话说很久以前,有对夫妻,生下龙凤双胞,咱们东堂龙凤胎一向是难得的祥瑞,那对夫妻因此在家族中地位大大提高,十分喜悦,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因为自身才能突出,长子优秀,又有这么一对龙凤双胎,便顺利接了家主位,可惜那双胞胎中的女儿,身体荏弱,便纵那对夫妻精心呵护,养在深闺,很少见人,还是在六岁的时候死去了,恰在此时,这位刚刚接任家主的丈夫,长子忽然又因为婚事出了事。”
唐孝成面无表情地听着,面容在灯光的阴影里岿然如石雕。
“大家族嘛,您知道的,劲敌很多。刚当上家主不久,引以为傲的优势忽然接二连三出事,难免就会被人拿来作为话柄,有祥瑞就有不祥是不是?不然何以别人当上家主平安无事,他刚当上家主就出这么大漏子呢?自己家儿子都管不好,凭什么管理这么大的家族呢?龙凤未长成便折一凤,另一龙还算龙吗?这位新家主立足未稳,眼看长子已经无力挽回,双胞胎却不能再出事,想着小女儿反正身体弱,藏在深闺,见过的人很少,因此,干脆也就悄悄埋了。另外从妻子娘家选了一个和小女儿有些相像的小女孩,带进了唐城,还是装作身体荏弱,养上一年半载再出来见人,到时候也没几个人记得她模样了,如此,双胞还是双胞,龙凤还是龙凤,新家主运气真好啊,那一龙年纪小小,一番高压苦学之下,及时崭露头角,帮助唐家长老会重新建立了对这位家主的信心,自此,便将这家主之位,长长久久,做了下去。”
唐孝成淡淡道:“这故事很不错。曲折动人。依我看来,故事里人人都有无奈之处,唯一幸运的就算那被抱来的女孩,本是普通人家之女,这辈子也就是粗茶淡饭养到十几岁,随便嫁个土财主,生儿育女,草草一生。却因此机缘,进入这钟鸣鼎食的第一世家,得了这泼天富贵,金尊玉贵宛如公主一般地长大,怎么,还要狼心狗肺地不满不成?”
唐慕之点点头,道:“是啊,是这道理。确实是金尊玉贵公主一般长大。她原先知道这故事时,倒也没多少怨恨,顶多就是多年疑惑得解。为什么这么多年,父母待她和待哥哥看似一样实则处处不同,为什么这么多年,无论哥哥待她怎样她都始终无法起亲近之心,她六岁之前的记忆被抹去,为了扮成一个荏弱的小女孩,她是真的荏弱地生了一年病,一年后,她六岁之前的记忆只有零星半点,她真以为这是她的亲人,亲人为何不亲?想不明白,之后的许多年,她被这个问题折磨着,像小刀,天长日久地削磨着,先是鲜血淋漓,后来就结了疤,再后来就变得坚硬而有棱角,处处硬处处棱,不再自己受伤,只会让人受伤。”
“那也只是那女子天性不良,所以越来越偏狭。世家大族嫡支子弟,谁会长成这样?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唐孝成一笑,“或者可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唐慕之转头看他,她眼神晶亮:“是啊,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不过世家大族,真的会选一段朽木,一堵破墙吗?当真不是因为看中她的坚韧心性和特殊体质吗?否则你唐家无人肯练也无人能练的碎玉内功,为何就她练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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