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钺在文臻身后,有些失望地轻声道:“大人,王别驾此事绝非一人参与,还有之前的刺史府邸之事,江湖捞之事,明显多人参与,本该乘胜追击。另外,定王殿下也不怀好意……”
文臻笑着摇摇头,轻声道:“莫急。”
蒋鑫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道:“藏锋,官场之事,由来只可曲中求。想要一蹴而就,多半半途折翼,你既辅佐文大人,便切切记得,步步小心。”
藏锋是张钺的字,他怔了怔,半晌也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声,低声道:“我只是有些不服,也有些不明白,湖州这般乱像,陛下既允了我来辅佐文大人,那就是希望湖州能得清明吏治,为何又要让定王殿下来……”
后头的搅屎棍三个字他这端方君子说不出,蒋鑫自然明白,看一眼燕绝,心想帝王心术,从来只看着那云端高位,文臻和燕绥关系如此,一个封疆大吏,一个当朝皇子,如果不派燕绝横在当中,哪位帝王能安睡?
所以哪怕明知燕绝会坏事,会作梗,他这个搅屎棍也会一直在这里搅合着,湖州官场也不会允许文臻一次性端掉,文臻就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今日才让一步,就在王别驾这里结束,和燕绝暂时相安无事,以后便是各凭本事,相互钳制下去了。
燕绝这里虽然输了一局,但是蒋鑫的观风使是短期的,押走别驾之后,文臻就少了一个助力,他便当这也算自己扳回了一点,心情略好一些,一抬头正看见对面伞下文臻偏头听张钺说话,银灰的伞将日光筛得透漏温柔,浸润得她肌肤晶莹润洁,连额角都似在发光,而一双眸子含着笑意,微微弯起,比常人大一些的瞳仁转过来时,却又隐含几分清凌凌的冷意,让人想起北国第一枝桃花,瓣叶粉嫩,逸枝横斜,其后城墙上冰棱却还未化。
有种矛盾而又令人心神微微一撞的美。
燕绝的心神也在这瞬间微微一撞,忽然便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间便有些骚动,忍不住又看了文臻一眼,只觉得这女子和自己之前看着时似乎不大一样了,却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也不知是因为身份的变化境遇的打磨,还是原本深藏着的一些特质终于缓缓发散,使得她越发尊贵安详,气韵优容,让人瞧着第一眼还不出奇,只是觉着好看而已,却又禁不住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燕绝看到第三眼的时候,文臻已经察觉了,不动声色半转了身,她身后,州学的门开了,原本被关在州学里的学正带领着一应训导、教谕、教授、都急匆匆地跑出来,一出来就给文臻请罪。
学生闹事,师长难辞其咎。这些半老头子们在文臻脚下跪成一排,学生们都警惕地围拢来,等着刺史大人的训诫,大有随时再闹一场的意思,文臻却亲手将最老的教授搀起来,看看四周的学生,长叹:“还是作业留得太少了啊!”
教授们:“……???”
学生们:“……???”
好像有种不好的预感?
燕绝已经走了,百姓们又溜了来,随即就听见他们新任的女刺史大人,在那些满怀敌意作天作地的读书人的包围中,对那些教授们道:“本官方才听了广场上诸位士子的慷慨陈词,个个文采斐然,满腹锦绣,可见诸位老先生教化有方。只是有一点,如此才华,仅用在这广场上半日一日地吟诵口号,着实浪费。拿来写文章不好?明经科,明法科,明兵科,哪怕明阴阳科呢,多写写,多练练,总是有好处的,是不是?”
老教授们频频点头。刺史大人虽然是女子,但语言亲切,这话也说得老成熨贴。
“我方才看了下大家的课表和作业。还是不够紧凑嘛,瞧瞧,辰时正才起,申时末就下学。每日不过一篇诗词,一篇经论。这个标准,要求普通学子也就罢了,要求咱们湖州精英,可就有点够不着了。”文臻拿着张钺快速搜集来的州学的课表呼啦啦的翻,“业精于勤荒于嬉。标准嘛,不妨高点,再高一点。”
她每说一个“高”字,那些懵懂的士子们还不觉得,唯一比较了解她的采桑眉毛就抽一抽,在心里给这些傻逼们画一个佛字。
“这样吧,每日卯时正起,起身后先习君子六艺,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嘛,卯时三刻早餐,一刻钟吃早餐应该够了,辰时正准时入堂读书,下学时间不变,不可误了教授们回家吃饭陪娇妻。每日作业三篇诗词,三篇经论,每人另外再于本科之外再学一科,相应也要有本科的作业。年中与年末同等考核……”
文臻抬头看看四周一片死灰的脸色,满意地笑笑,不等众人的抗议,又道:“从今年开始,本官会为本州学子向朝廷争取更多的察举名额。会从成绩优异的州学学子中择取。”
只此一句,便将所有的愤怒和反对,都打回了那些人的肚子里。
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地父母官亲自安排学生课业,那叫关心文治爱民如子,到哪都没得挑理,更何况也不是白给这么重的课业,不是说了吗,那是为了培养人才,读得好给官做,最后便宜的还不是学生们?
在场有很多学生父母,被喊来劝说儿子的,本来拎着一颗心,担心被处罚,此刻感激涕零,就差跪下喊青天大老爷。
蒋鑫瞧着四周众人神色,心中暗暗赞许,文臻和她祖母性子截然不同,刚柔并济,不计虚名,本朝察举选官,能入州学的虽然也有贫苦学子,但大部分还是官员士绅阶层子弟,今日州学敌意如此,文臻却化解得举重若轻,还顺带收拢了士绅阶层的心,实在不简单。
文臻笑眯眯拍了拍之前闹得最凶的一个士子的肩膀:“士不可以不弘毅,诸位任重而道远啊。”
父母们含着激动的眼泪,看着宛如斗败的鹌鹑一般回到州学里的孩子们——刺史大人以怨报德,高风亮节!
只有采桑阴恻恻地提醒他们:“赶紧回去洗洗睡吧,今晚还有三篇诗词三篇经论,明天一大早起来习六艺之前,肯定还要先洗漱整理干净,算算没几个时辰好睡啦!”
夕阳的余晖渐渐散了热,百姓们也渐渐散去,一边走还一边兴奋地谈论着,可以想见,今日刺史大人刚进城,一日里,江湖捞数语断讹诈;刺史府亲吻救少年,广场上诈死拿别驾,州学前课业散学子,哪一件都足够被酒楼茶肆拿来做个十天半月谈资了。
都说这位少女官员是传奇,如今看来,确实也没哪位刺史如她这般,上任第一天便搅合出这许多事来,却教这湖州百姓第一天就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其余一些人却难免有些不愉快,当晚,湖州本地官员终于都姗姗来迟。刺史府邸虽然在扩建,前头的刺史官衙却还没人敢动,文臻在前堂接见这些官员,除已经扣押在牢里的别驾王黼,以及军方的人没到外,司马葛禹城,治中黄青松,湖州府白林,德郡郡守许保良,君亭郡郡守宁肯,玉城郡郡守李不愁……以及原刺史府的都官、功曹、薄曹、兵曹、典学……挤挤挨挨一堂。
白日里一个影子不见,晚上人到得倒齐整,尤其三郡郡守,本不该这么早就在的。文臻心里有数,看破不说破,高坐首席,谈笑风生,却并不多问政务,且不等众人自我介绍,便一口喊对了名字。
众官儿坐下来的时候,脸色便有些不大对劲。
等到文臻命令上茶,茶水一入口,众官脸色又一变。
每个人都喝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种茶,原本以为是巧合,不想文臻在上头笑道:“玉山金毫正逢季节,李大人颇有口福。白大人那一口就要稍逊一些风采了,毕竟雾湖云针不是本地所产,去岁因为当地洪水又减产,这一包香气略欠,白大人喝惯这一口,想必瞒不过您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