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赫都没有细看过他的画,这在补光灯的加持下,他也注意到了一些此前没有看过的细节。
一幅是沾着黑灰颜料的笔刷一遍遍刷过的画布,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和分叉笔刷的粗粝感。除了冷硬的底色,上面虚浮了一层斑驳的色块。在这些色块之下,则是密密麻麻站立的影子,一个挤着一个,全是大而空浮的脑袋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身子,像是排列整齐的气球。
这影子的颜色是很淡很轻的灰白,以至于在打上补光灯拍照之前,周明赫完全没有发现。当把这层影子拢进相机镜头,不得不直视时,他被激起一层冷意,头皮也随之一紧。
第二幅是鲜艳的红,没有笔刷的触感,而像是油漆倾倒那种光滑流畅的质地。周明赫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红也可以分出无数种红。
质地和颜色细微差别的红,像不同颜色的血液淌在一起,互相融合,又互相分层。而在这些红色的内里,也排列着气球一样的影子。它们同样是薄薄的一层,虚浮在这底色之上,成为作品的肌理和实质,又像随时会飘散,不免让人想起鲜血、灵魂、死亡之类的词语。
这两幅都是张逐还在北京那段时间画的,到云南后,他还画了三幅,其中两幅是“风景图”。
周明赫把它们叫“风景图”是因为它们深绿的底色,实际跟“风景”毫无关系。一幅是圆圈的循环,一圈比一圈更深的绿,凌乱的,却又有规则的,好像是意识的迷宫,没头没尾,又像是一场永不停息的龙卷风。那种颗粒的质感,就是被风卷起的迷人眼的砂砾。
另一幅也差不多,弯曲的短小线条,横着、竖着、斜着排列,密密麻麻,线条上的小白点赋予它们生命,多看一会儿就好像无数虫子在那有限的画内空间爬来爬去,叫人看得鸡皮疙瘩直冒。
最后一幅是“人像图”。无论是废稿还是未完成的稿子里,人物,包括真实存在的事物都很少出现在张逐画里。他的画多数都是“意识流”的东西。
这唯一一幅人像用了幼儿般粗鄙的线条勾勒了左边的一条眉毛、一只眼睛和半个鼻子。右边的半张脸,则成了裹在一起的凌乱线条。再往下,好像绘画的人越来越没有耐心,连线条都没有了,只有一团黑乎乎的色块儿,而脖子再往下的部位,连色块都逐渐融化流失,看起来怪诞又恐怖。
他们拿出了实实在在的证据,为确保这证据百分百真实,周明赫还放出他拍摄张逐的作画片段,以证明这些的确出自他手。
这些实证的确给了粉丝支持和维护他们的底气,一时间舆论反转。人们的关注点也从张逐这个人本身,转移到他的作品上。
一开始大家都很惊喜,以为只是看看帅哥摆pose,没想到人还有真才实学。当然,根据作品内容,大家首要关心作者的精神状态,说看他的画作有种做噩梦的感觉。也有人说没觉到恐怖,反而看出了无限的悲凉和寂寞。
随着“证据”的传播,评论区也越来越专业。开始有人分析画作的肌理感如何,颜色搭配是否高级,创意表达是否到位等。
有人将张逐的画归类到象征主义,是一种想象和梦境的结合,具有高度的抽象感和多重解读。举出莱斯利·奥尔德克,觉得他前两幅画多少有些受到她的影响,执意于表达密集的都市人群里永恒的孤独感。
又有人说他的风景和人物画的线条感一定是受到威廉·萨奈尔的启发,是一种纯直觉性的表达,在进行一种解构和重构。
还有人说他明显参考了里希特的“森林”系列,有人说他借用草间弥生的“繁殖”概念,有人说他的人物绘画颇有弗里达超现实主义的色彩……
虽然有不少人拿张逐和世界一流的艺术家做对比,但也确如周明赫一开始所料,还更多人开始拿着放大镜找他的问题。
“这线条、色彩、透视和比例,说声稀烂不为过吧,完全看不出作者受过任何绘画方面的训练。”
“构图和布局也一塌糊涂。”
“艺术品从业者,一眼看过去脑子里闪过好多名字。把大师们的作品杂糅起来也成不了艺术品,艺术品应该是独创的表达。”
“原来这就叫艺术品,看我擦玻璃的擦痕,我也是艺术家。”
“擦边就好好擦,别打着画家的名号骗钱。”……
放出了证据,骂声也并未真的平息,反而是火里浇油,给想骂的人贡献了新的骂点。
但与上次不同,这回他们并没有理亏的地方。周明赫虽不懂,却也知道艺术品这东西也是各花入各眼,好与不好都是主观。骂声失去了事实依据,也就没有任何伤害性。
倒不如说,这些负面的声音反而增加了话题性。
张逐和他的作品迅速出圈,开始进入更多人视野。一个从未经过任何绘画训练的人拿出这样的作品,关于到底他是天才画家,还是乱画一通的草包,不过是被舆论捧上的这个位置,引发一波又一波的讨论。后台各项数据每日剧增,商务合作挤爆了邮箱,张逐的采访邀约不断,周明赫的电话从早响到晚。
按理说,此时正是将流量变现最好的时候,应该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周明赫却没办法进行任何商业活动,连听到电话铃声都让他紧张得浑身发抖。
他有一种深切的担忧,总觉得此时火热的迹象都是幻觉,那些负面消息仍在,不过是有人设计将张逐捧得很高,等时机成熟再让他狠狠摔下。
他不能上当,不能接受任何新的合作,新合作是等他出岔子要他赔更多钱。也不能让张逐接受采访,采访是想让他丑态百出从此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