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不为所动地啐了啐嘴里叼着的草根,视线的焦点慢慢移动至那俘虏身前,正在拿金属针具为其缝合伤口的军医身上。
他把嘴里的草根一摘,压低声音唤了声“李郎”。
“什么事?”对方头也不转地回了一句,手上的动作依旧认真。
士兵别着手掌给他一句悄悄话:“做做样子便罢了,用不着真给他们治伤。”
咔嚓一声,长线断在剪下。
李明夷按紧了那试图挣扎的手臂,继续进行下一个伤口的缝合,抽空回答士兵刚刚的话:“元帅下令善待俘虏。”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不懂?”士兵半蹲下身,试图和他分明道理,“你知道燕军怎么对待战俘的吗?”
“知道。”李明夷穿注视着眼前与其他人没有两样的血肉,目光无有半分动摇,“在九门时见过。”
“那你……”
“正因如此,我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这是我追随唐军的理由。”
士兵眉心动了动,正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步来的陌生人影,暂且把反驳的话咽回喉咙。
“傻子。”
他迈着阔步离开。
手下的患肢还在不停挣动,看清来人是谁,李明夷正好招呼:“帮个忙。”
对方的步伐在不近不远处停下。
“恕谢某无能为力。”
就在李明夷打算独自和那只不听话的手臂做抗争时,却听他以若无其事的口吻继续说道:“谢某说过,为家国计,已无某不可牺牲之事物。谢某以医术杀人,而今已不配为医。”
斜阳日暮。
两道颀长的影子,交错在这片熄去战火的原地上,被风拉扯着。
“如何治国我不清楚,但就治病来说。”
李明夷目光转也不转,用力拉出那只畏惧的手臂,观察着伤口的情况,接着从身侧的箱子中取出器械。
握在他手中,是谢望所熟悉的那把小刀。
“不去除污染的部分,伤口就难以愈合,甚至会拖累全身。”
刀锋从血肉上刮过,穿着燕军服的俘虏惊恐地闭了闭眼,半晌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小心翼翼掀开眼皮,却见对面的中原医者目光垂然,正用那支小刀仔仔细细刮去腐肉。
那冷刻的眼眸,浸着晚阳余晖,显出不常外露的热忱与坚定。
“现在创口已经清理过了,还需要治疗和修复。”
锋刃若不向敌,便等于背叛战友,彼时李明夷无法出声阻止谢望所为。
眼下,这是他作为一个医生可以做的全部。
“是吗?”
谢望垂眸望着那双曾向他带来一个又一个奇迹的手,唇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李明夷抽空回头瞟了一眼:“那么谢郎来此所为何事?”
既然不是帮忙,总不是来闲聊的吧?
“我已向军医处请辞。”谢望道。
“等长安的伤员处置完毕后,我会随裴公回到陈留,仍为生徒,从头求教。”
——直到,重新找回自己的道。
“你呢?”他问,“仍留在这里?”
“有些地方要去。”
双都的光复,终于给这场旷日持久的浩劫暂时划上一道休止符。历经战火的土地与人民,都需要时间来平复它带来的创伤。
器械已经提前拿回,所承诺的也已达成,这次大战所波及的伤员全部处置完毕后,李明夷便准备向赵良行辞行。
将处理完的伤臂塞回怔怔不敢相信的燕兵手中,他站起身来,迎风远望。
一场秋火,满目疮痍。
双方骑兵奔踏过的原地,现在已寸草不生。
然而只待次年春风一吹,脚下这片战火烧焦的泥壤,深埋在其中的根系便会生出新芽。
现在,快入冬了。
他有些想念那埋在炭土里红薯的味道。
*
这一年的冬雪来得格外早。
晨起一瞧,便见顶天那黑鸦鸦的云海飞出无数鹅毛雪片。
卢家的小院摇摇晃晃支在风雪里,屋脊被一片洁白遮去了轮廓,只剩几块生草的瓦片横七竖八搭在上头,勉强遮住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