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划过的念头如闪电般碰撞在三人交汇的视线中,李明夷立刻着手分剥覆盖在某段粗大肠道上的腹膜。
皱缩的膜体一被揭开,出现在手术台上的一幕令三人刹那间凝固了目光。
一枚足有三厘米直径的破洞出现在这段肠壁上,黏膜外翻,液体自破口不断冒出,蔓延至整个腹膜。①
肠段岌岌可危,几乎就要从此断开。
颜色深、气味浓的胆汁将这部分渗液完美地掩盖过去,直到此刻才被彻底探明。
溃疡性肠穿孔。
“我在尸首上见过这种损伤。”谢望目光深长,似在回忆中寻找着证据,不知不觉将视线转向身侧那张沉着而严肃的面孔。
“不过这种位置,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是球后穿孔。”李明夷的声音克制着难得一见的紧张,“这段肠管叫十二指肠。”
他用手术刀柄拨出这段正缓慢蠕动的肠管,指给正聚精会神观察的二人:“你们看,十二指肠就像镰刀的弯刃。其中的球部,也就是连接胃的部分,这里是最容易破溃穿孔的位置。”
胃液、胰液、胆汁三种消化液混合,互相激活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在起到重要消化功能的同时,也不免对创口起到分解作用。②
尤其是仆固怀恩这样暴饮暴食的酒精爱好者,出现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实在再合理不过。
真正让李明夷震惊的却是这枚穿孔的位置。
它并不位于溃疡常见的起始球部,反而更加靠近胆总管开口的壶腹部,属于球后溃疡。
这种溃疡发生的概率在所有溃疡病人中只约占2%,造成穿孔的更是罕见。
别说谢望,就连李明夷自己也仅在少量文献中见识过这种急症。
紧绷的压力慢慢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与疾病初遇的兴奋与新鲜感。
球后溃疡没有标准的治疗方案,换言之,任何一个外科医生都只能根据开腹后的情况决定下一步术式。
“重新开腹。”他果断向器械伸出手。
小切口不便于下一步操作,这次,李明夷选择了上腹部正中绕脐切口,在利用最初切口的同时稍作延长,打开一道大约十五厘米的窗口。
换回腹正中的切口,手术野终于不那么别扭。而要如何处理这枚大小与位置都超乎寻常的穿孔,则是手术后半程的关键。
直接离断,进行胃-空肠吻合?
不行,腹腔已经遭遇过严重感染,病程超过8小时,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种激进的方案很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并发症。
先采取胆管、胃、空肠的三造口加腹腔引流保守处理?
想到这位病人自拔胃管的优秀表现,这个念头马上被李明夷打消下去。
他将视线重新聚回穿孔本身的位置。
十二指肠壶腹部接纳着胆总管的开口,这可能是感染逆行至胆囊的途径。而正相对的,此处血供丰富,有十分充足的愈合潜力。
无数的思绪一瞬在脑海中铺展,一束朴素无华的思路忽地从眼前掠过。
“空肠营养管。”他向器械伸出手。
听到这个意外的器械名,林慎微微一怔,很快找出一支比胃管更长的柔韧腔管。
甜油面罩被小心撤去一半,在直接看见腹腔的情况下,这支营养管仅用了一分钟就被置入肠道内。管口的位置经过穿孔,再往后深入了几厘米,才最终被固定住。
“你是想用这根管给他灌食?”谢望很快猜到他的意图。
李明夷点点头。
医嘱耳边风,酒肉肠中过。自己拆的管,总有还的时候。
他暂无闲心调侃这位自作自受的老将军,紧跟着向前抬手。
“线。”
穿着丝线的弯针被持针器夹持着递过来,熟悉的手感让李明夷立刻找回手术缝合的肌肉记忆。
针尖突破肠壁,粘膜层五针,浆肌层又加固缝合四针。③
几乎完全断开、被溃疡侵蚀得参差不齐的穿孔被丝线拉拢,几个眨眼间便缩小至不见。原本残破的肠段魔法般回复原样,只略显红肿,扎着几枚不起眼的黑色线结。
咔嚓一声,李明夷剪掉最后一根线。
单纯穿孔修补法,不需复杂的器械,没有精巧的设计,全部依赖于手术医师的操作手法。
也正因如此,这种简单的术式对病人身体打击小,最有利于术后快速恢复。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进行关腹,而是将皱皱巴巴的大网膜牵过来,覆盖在刚刚修补好的穿孔位置上。
“这是……”林慎回手折刚用过的针线,目光疑惑地转回手术台上。
“用大网膜覆盖。”先出声回应的是同样观察着这一操作的谢望,口中重复着那个怪异的名称,手术开始时李明夷的话提醒着他——
“这张膜可以包裹感染的脏器,限制病邪的外溢,对吗?”
他将目光投向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主刀医师。
对方回以他一个肯定的点头。
守卫着腹腔的大网膜会忠实地保护其下的器官。
不仅可以促进穿孔愈合,一旦出现术后感染,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其扩散,给抢救赢得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