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拧着眉头:“当时……哥舒将军为什么要出兵?”
这个问题,让李明夷收拣药品的手指停顿一瞬。
以局外者的眼光看,那次潼关出兵无疑是关中败落的开始,可置身处境,才知道彼时的潼关军肩上承担着何等重压。
当时关内虽还保有不弱的有生力量,可人心不聚,朝野暗流涌动。一个拥兵十万、威在四方的元帅连抗圣旨,对王权的威胁感绝不啻于压境的叛军。
不破不立,数万人的鲜血终于让还在内斗的官员集团认清现实,也令关中百姓永远铭记下那些被黄沙覆去的背影。
“打仗有两种。”李明夷继续手中的动作,不再有一丝一毫迟疑,“一种是为了赢。”
凌策偏过脑袋,认真看向他。
那双寡情冷淡的眼眸,沉浸着某种决然的信念,不断驱散包绕而来的阴霾。
“还有一种,是为了未来。”
“未来?”青年如有所思地重复这个词,有些不太明白地往后一仰,盯着门外低沉的天穹。
密不透光的乌云,如一张灰色的帷幕,正慢慢压向大地。
每一丝风都带着滞重的湿气,压得人胸口沉甸甸的。
“我倒真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他转眸瞟着身旁过于冷静的这人,在大战之前,终是忍不住吐出胸中的不安。
“你说,我们到底还能不能拿回长安?”
那句当然险些从李明夷口中滑出。
此战的胜负他并不确定,然而历史的轨迹早已铺展向前,长安迟早会回到这个一度风雨飘摇的王朝。
可他终归没能说出口。
他曾告诉过一个人未来,那个缁衣带刀的青年却客死在黎明之前。
“郭将军不是说了吗?”他快速清点过最重要的药品和器具,将之贴身装在腰间,向身侧的青年抛去一个轻快的眼神。
“未来他得请我们去长安吃炖鹅,喝好酒。”
咚——咚!
战鼓四起,穿过呼啸的风声,令所有人的神情倏忽一震。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无悔。”凌策收回目光,意犹未尽般舔了舔唇角。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迈出步伐,一身兵甲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
“你可不许死了。”
*
是日傍晚,嘹亮的号角响起在被层云笼罩的潼关大地。两万整装的朔方军倾城而出,连夜袭向永丰仓。
一支赤红的长箭划破黑沉的夜空,精准地射中某个废弃粮仓的草檐。已经空空如也的木质建筑被那星点的火光一燎,瞬间窜起连天的巨焰!
意识到被抢先攻袭的燕兵,也立刻从刚驻扎的营地中惊坐而起,抽出弓箭与陌刀,翻上高硕的大马,直接从火海中冲杀出来。
那排山倒海般的马蹄声,倏然震动在地面上,一瞬间令李明夷产生了大地震的错觉。
穿插在嘶鸣的马声中的,则是朔方军毫不示弱的怒吼。
“屠灭燕狗,还我长安!”
“还我长安!!”
摇着朔方军大旗的士兵,正示威呐喊,猝不及防被一跃而来的马蹄撞翻在地,肋骨咔嚓重重一响,鲜血从他紧咬的牙关淌出。
刚刚得手的燕骑兵还来不及大声嘲笑,身下的北方大马便被提前铺设的绊马索勒住膝盖,马蹄刹不住地磕跪下去,连带背上的主人也栽葱似的砸向地面。只听头盖碎裂的嘎嘣一声,腾起的尘土顿时被染得猩红。
那双睁大的眼睛还瞪向躺在血泊中的敌人,很快失去了焦点。
也紧紧盯着他的年轻士兵,嘴角抽搐一下,淌着血泪的眼角慢慢合上。
“杀啊——!!”被溅了满身热血的双方将士,血红的眼中噙着彼此结下的血海深仇,冲喊着挥下手中的兵刃。
前线拼杀的呼喊声响彻云霄,被夹着雨点的大风刮到后方的临时军医处。
面对无数倒下的战友,人数有限的军医恨不能几乎一人掰成两个用,沉浸在焦灼的急救中,李明夷根本无暇分辨哪边的阵仗更胜一筹。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群连续奔袭了千里的亡命之徒,绝不可能像此前的潼关燕兵一样轻易被攻破。
阴云蔽日,血光漫地,曾经哺育出灿烂文明的关中大地,顷刻间化为炼狱焦土。
前线迟迟分不出胜负,后营的压力也随之剧增。正当军医们全神贯注地施救时,一阵雨点般的马蹄声忽然从后方包绕过来。
“是燕兵。”胸口正汩汩流血的伤兵脸颊抽动一下,颤抖着抬起手臂,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快跑!”
“别动。”那只沾着血泥的手腕被一把压下,李明夷咬住长线的一端,这个节骨眼上根本顾不得操作原则,以最快的手速缝合已经破裂出血的动脉。
大出血带走一个生命的速度远比马蹄更快,他必须缝完这一针。
也就在这时,远处隐然传来弓弦拉满的震荡之声。
“小心身后!”正抬着伤员往掩体躲去的周春年豁然昂首喊道。
就在下一瞬,夹着火星的箭雨穿破血雾,带着锐啸从天而降地射落!
这一刻李明夷的心脏紧缩到了极点,手指还凭借着本能的肌肉记忆快速打起外科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