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燕皇回首北望。
洛阳冬雪已化,不知范阳是何光景。
他极力远眺,却被森严的宫门、重重的人影拦住了目光。
“你父亲居河北已久,想必挑的是个风水宝地。”良久,安庆绪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十二便是先皇的头七,朕命你亲自在葬仪后运送灵柩归寝,不得有任何闪失。”
史朝义立刻禀拳:“臣必不辱使命。”
皇帝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简单的一出对话结束,枯燥的诵经声再次充斥在灵堂里。提着刀走出门的时候,史朝义的脚步忽然顿住。
“既见是已,皆,皆大欢喜,得未曾有……”①
一个大腹便便的和尚,正埋头坐在众僧边上一同念着《法华经》,声音似有些耳熟。别人诵半句,他也跟半句,听着磕磕绊绊的,实在让人皱眉。
史朝义垂眸瞟了一眼。
“即时诸天、于虚空中、高声唱言……”②
像是学堂打盹被抓住的生徒,被他这么一盯,那和尚马上扬高音量,语气顿挫地朗诵起来。
半晌,史朝义挪开了目光,径直踏步而去。
行宫的另一扇侧门前,刚刚被押回的李明夷也隐隐听闻着远方的诵经声。
不知是否是心有不安,这段时间严庄请了大量的僧人为死于非命的安禄山超度。然而即便如此,一些鬼神之言仍甚嚣尘上地流传在整个洛阳城中。
有说安禄山怨气不散,也有说见过他阴魂,还说他领了无数小鬼站在城门的。流言传得煞有介事,就连被软禁的李明夷也在守卫的闲谈中有所耳闻。
经历过穿越时空,他倒不敢断言世界上没有超自然的事,但只要想象一下安禄山生前的体格,很难不怀疑流言的真实性。
要真是安禄山本人,那得是多壮硕的魂魄?
这种神神鬼鬼的事,还好没让那位擅长弄鬼的马道长知道,否则可不得来洛阳发一笔横财。
正漫无边界地想着这些事,严庄身边的亲兵已经一个推搡把李明夷送进了门。
“就请郎君在此好好为先帝痛哭吧。”
李明夷踉跄两步才站定。
他伸手揉了揉肩膀,目光不经意地向后瞟去。
长长的嘎啦一声,两旁的侍卫将门关上,严庄的身影也消失在逐渐闭拢的门缝中。
确定人已经走开,李明夷往后两步靠在门板上,一边小心听着外头有无来人的声音,一边从袖口里抖出一团豌豆大的纸团。
展开已经皱巴巴的纸团,有限的纸面上只写了八个字。
——十二搭灯,小心火烛。
李明夷目光一顿。
元宵节前三天就要开始准备节庆的灯火,故而十二被民间约定俗成为开始搭灯的日子,这句话表面上并没有什么信息。
但在这个特殊的新春,它还有另外一个重大的意义。
当天是安禄山的头七。
演戏全套,在这个要紧的日子,严庄必会大行葬礼。
李明夷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尝试用火烤、浸泡等常用藏匿暗号的方式检查一次,确定没有其他提示,才将这张纸条丢进炭火里烧成灰。
这张纸条是夹在一截小指宽的竹管里丢来的,也还好严庄没有细究,才让他顺利拿到手上。
本来最小心谨慎的人,也会被顶天的权力蒙蔽双眼。
如果不是严庄非要向他证明自己的正确,李明夷也不可能有机会取得和外界的联系。
至于他那些诛心之言。
人只能效忠于自己,这一点李明夷倒是很同意。
他倒有些遗憾——严庄描述的遗臭万年并没有发生,否则他还能参考一下历史上那个同名同姓医者的生平。
那张纸条上的文字再次浮现在眼前。
笔锋顺滑而收敛,如其主人的性情,滑不留手又暗藏锋芒。
如果没有猜错,那人隔了千里出现在洛阳城中,最初的目的恐怕并不是向自己投递消息。
正忖度着今日种种,门外一阵模糊而慌乱的对话忽然传入李明夷的耳朵。
“这里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您不能进!”
守卫的声音带了几分明显的慌张,对方显然不是他愿意得罪的人物。这种软弱的阻拦实在无济于事,李明夷马上便听见另一道更大的声音理直气壮地响起——
“我已算明了位置,怨气就在此处。严公有令,让我们超度宫中一切怨魂,还不快快让本道……本僧进去,除去业障,安抚怨灵?”
守卫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两人的声音忽然同时小了下去。
片刻,紧锁的大门便被打开了。
“只许呆一刻。”
门被小心翼翼地虚掩上,在守卫紧张的注视中,那僧人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大摇大摆挺着肚子走进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