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软禁数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太原之战的后续战报。
严庄眉梢微挑,显然也听见了这话。
卫兵立刻请命:“严公,是否……”
他用手掌在脖颈上比了一下。
“罢了。”严庄放平了目光,若无其事地向前看去,“民声堵不如疏,让他们议论去吧。”
说话时,那松弛下垂的眼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分微妙的得意。
直至此时,李明夷也才明白到底是什么给了严庄立刻出手的底气。
尽管此前已经得悉太原战场的前期战报,这个最终的胜负看上去还是那么不可思议。
太原作为西北版图最重要的关卡,也是李唐王朝正统所在的最后防线。在新老皇帝暗中对峙,主要战区先后沦陷的情况下,能分给李光弼的守城战力可以说少得可怜。
而作为进攻方的史思明部,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动。打出喧天的阵仗,不仅是要报仇雪恨,显然也意在拿下西北这个重要的战略板块。
在以冷兵器为主的时代,人头数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场战争的优势方。
作为一场标准的攻城守备战,太原会战的双方兵力悬殊,承受的压力更是天差地别。
史思明部虽然在前期落于下风,但人头优势并未被打散,作为攻城方,以骑兵为主的同罗士兵更具有一直让唐军头疼的高机动性。
任谁也没有想到输赢分得如此快速。
须知当初河北一战,同样是对战李光弼,史思明部在常山九门的消耗战期间始终占着上风,直至郭子仪以全部兵力神速支援,两军最终才在嘉山分出胜负。整场对决横跨春夏,过程中输赢一度对换。
而这一回,李光弼不仅赢了,还赢得彻底、神速。
这一战绝不仅仅是为了捍卫太原。
去年此时,郭子仪在背都山一战,如春雷一响,终结凛冬。
新一年的春日,同样在山西战场,李光弼以太原会战的绝对胜利,再次向天下昭告出唐军坚定的决心。
终局未决,言败尚早,无惧再比高低。
而或许李光弼自己没有也不及料到的是,这一战的结果影响的远不只是友军的士气,提前收到战报的严庄也敏锐地嗅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燕阵营中,安禄山垂垂病危,史思明元气大伤,阿史那从礼还在漠北牧羊。
这简直是上天为他打造的时机。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领了十万大军的史思明不仅没攻下太原,还被打得节节败退,只得狼狈断尾求生?
李明夷收回震动的目光,转眸瞥向压不住笑意的严庄。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藏在狼营中的老狐狸也忍不住露出了爪牙。
这场各方势力交错造就的绝佳机会,的确让他一步登天地获得了至高的权力。擅长谋心的严庄也被野心驾驭着,走出了棋行险招的一步。
可他没有或不愿深想的是,一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的各路燕将,岂会心甘情愿让他一个动嘴皮子的文官窃取胜利?
乱世之中,刀枪才是真正的话语权。
夹着冰雪的微风拂动柳枝,一抹黑色的剪影从眼前闪掠。
李明夷回头望去。
一只燕子在低空舒展着羽翅,乘着即将北归的暖流,一掠滑向明光初现的天际。
春天就要到了。
*
行宫中,一场浩大的法事正在僧人们庄严的诵经声中进行。
已经登临帝王的安庆绪,沉浸在周围或真或假的悲声痛哭中,跪在自己父亲的灵柩前垂泪不已。
“陛下切莫悲痛伤身。”
随着徐疾的脚步声靠近,出现在他身后的年轻燕将解下刀甲,靠后一步地跪在新皇的背后。
“先帝身前已命父亲在河北秘密修筑陵寝,选址可北望范阳、揽视中原。先帝他老人家虽龙驭归天,可今我大燕已立鼎天下,只差一步便能完成先皇的大业。陛下更当振作精神,与族人们共谋宏图。”
这番带着安慰的鼓励却并没有让安庆绪振奋几分,那肖似安禄山的面容上慢慢露出一抹不应有的颓丧。
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并非听不懂。
可现在燕廷的军政大权实际上已经被严庄独揽,他这个皇帝除了哀痛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安庆绪只能偷偷借着该哭的场合落泪。
平庸固然不是过错,可当庸才被暴露在人人瞩目的位置上,那滋味才叫万箭穿心的难过。
意识到对方还在等他发话,他深吸一口气,尽力以一个皇帝该有的威严开口:“朕知道了。史卿还有别的事要奏么?”
身后默然片刻,接着才听见对方继续以严肃的口吻重新说起刚才的话题:“如今陵寝已成,父亲也将撤兵回到河北,所以特遣令官告悉臣此事,也想向陛下请示,是否将先皇的灵柩归于陵寝?”
听到此处,安庆绪茫然地抬头望了一眼。
或许是怕他这个儿子谋反,陵寝的事他的父皇甚至没有向他提过一句,史朝义口中的说辞是真是假他也无力分辨。况且这种事情,原本是该严庄过问的。
“你去问……”话一开口,安庆绪便自己打住了。
他是迟钝,史朝义却肯定不傻,冒着得罪严庄的风险直接来启禀他这个傀儡皇帝,显然是判断出严庄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