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终于实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夙愿,那滋味甚至比预想得更加美好。和凶残狡诈的安禄山相比,刚刚被推上皇位的安庆绪就像一只才出窝的小狼崽,连牙口都没有长齐,只能躲在他的庇护中颤抖。
他严庄实际上已经成为了这个帝国的新主人。
压抑了数十年的野心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权力仿佛滋生出了他的第二次青春,让他常年卑躬屈膝的身姿重新挺直,奴颜媚笑的面孔变得威严。
李明夷端然站立在他充满得意的目光中,同样毫不客气地注目过去。
仅仅几日不见,对方简直像是换了个人,此前的种种疲态一扫而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属于中原人的黑色眼眸,在一群燕兵的拥护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被一个囚徒这么堂而皇之地审视着,严庄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神情也变得冷硬。
“你看见了什么?”
李明夷直言不讳:“我观阁下舌红苔白,牙齿酸腐,胃肠恐怕不太好,最好还是节制饮食,否则会消化不良。”
严庄哼地冷笑。
事到如今,这人还想以言语讽刺他,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带走。”他以视线的余睱向亲兵施令,目光却深长地落在李明夷冷峻的面孔上。
“老夫就让你亲眼看看,你真正该看的东西。”
李明夷被严庄带到洛阳城中。
这段时间一直呆在行宫内,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这座历经十朝风雨的都城。
无数皇帝曾经定都的古城,人影空阔的街道上仍保留着繁华的痕迹。随着春日的来到,冰雪覆盖的凛冽气息微有消融,树木凋敝的道路两旁已擦出一抹青青柳色。
皇帝的新丧打断了节庆的热闹,让这个本就拘束的春节变得冷清,不过安静也未必是坏事。
“郎君可以放心。”走在他身边的严庄以相当和善的口吻笑道,“那千户百姓,老夫已经下令赦免他们的罪过。”
他毕竟没有安禄山杀人吮血的暴力嗜好,多年的沉浮使严庄深谙稳定人心的重要性。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的傀儡安庆绪坐稳皇位,至于这些本就无所谓死活的百姓,随便施点蝇头小利,就能让他们晓得新皇的好处。
为保护主子的安全,一队严庄的亲信燕兵持枪护卫在侧。
这全副武装的架势,在李明夷看来实在显得多余,光是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就足够吓得百姓们四散躲避,视线中都找不出几个活人的影子。
但他仍能感受到一股股鄙夷的目光从无声处投来。
啪。
一块黑色的小东西,不知被谁从高处远远丢掷下来,精准地砸中了李明夷的额头。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燕兵们紧张地向四面转动目光,手里的长枪警惕地伸出。
“哈哈,阿耶你看!坏人被我打中了!”
某处打开的窗口中,一个孩子正得意地向这群傻子吐舌,马上被大人用力拉了回去。
噶地一声,窗格被紧紧关住。
受到挑衅的燕兵们正准备前去搜查,却被严庄挥挥手制止了:“稚子顽皮,想来李郎不会介怀。”
李明夷弯腰捡起那个杀伤力几乎为零的暗器。
只是一枚石子而已,上面还沾着泥泞。
他半晌没有说话。
严庄似乎很满意他此刻的沉默,充满惋惜地向左右紧闭的门户看去:“你看,你拼命想救的人,他们根本不知感恩。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李明夷回答,他接着便给出了答案:“因为比起作恶之人,世人更痛恨叛徒。”
对此,没人比严庄更清楚。
他将手轻轻搭在李明夷压低的肩头上,遗憾地垂下目光:“现在你我是一路人了。”
李明夷掂着那枚石子,径直起身。
他的神情沉淡如常,仿佛丝毫没有被这个小小的戏弄伤害到,转眸瞥向兴致满满的严庄:“阁下究竟想让我看什么?”
严庄滑下的手在半空怔了怔,似乎没有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不过,他也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压住,很快再次发问。
“郎君有没有想过,历来改朝换代者无数,自古天下由能者居之,为何它的主人非得姓李不可?”
严庄很是唏嘘一般:“像你这样的有才之士,向李唐效忠,又能得到什么呢?”
李明夷不答反问:“那么阁下向大燕效忠是为什么?”
面对对方的一再冒犯,已经大权在握的严庄纹丝不被触怒。
“你说错了。”他仰面迎着长空,露出一个等了太久的痛快笑容,“老夫只效忠自己。”
“世上没有至圣的君主,能明辨忠奸、识人善用的已经是少数,真正可以仰赖的唯有自身。”
“真是可惜。”严庄叹道。
“以郎君的才能,本该有无限光明的前途,至少也能成为国中圣手、流芳百世,现在却要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可惜你太傻——蝼蚁的性命是不会被史书记下的,史官只会写下你曾献媚于燕帝。”
说到此处,他志得意满的眼神中也掠过一抹难言的怅然。
数十年过往历历在目。
严庄闭了闭眼,转而将怜悯的目光投向身侧的年轻人:“如果我是你,就会祈祷大燕得胜。这样,起码你的身后还会被美言两句。”
李明夷无甚表情地看着他。
等对方说完一席长篇大论,才不徐不疾地开口:“阁下说这么多,就是想证明自己选对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