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半阖,夏夜的风吹进来,将大红嫁衣的衣袖裙摆微微吹起,在灯光下闪动出光华粼粼。
这件织金嫁衣是家里十个绣娘共同绣了三个月绣成,领口、衣袖、两襟、腰带、裙摆处各依纹样不惜成本缀以珠宝,凤冠和整身衣服的价值可达上千金。[1]
林如海的物欲不重。他前些年还会一年买些字画古董,这几年在东北,闲时看的书都变成了各家农书,字画有日子没赏过了。宁安华比他好享受,但也并非奢华无度,不会非要家具是紫檀、黄花梨的,也不在意鞋上缀了几颗珍珠,吃穿住用舒服即可。
清熙郡主府和林宅近五年来最大的开销,便是宁安青和林黛玉的两身凤冠嫁衣。
为成婚专做的冠服,一辈子只能穿戴一次,等婚礼结束,便会被收入匣内,放进柜中,可能以后的数十年都不会拿出来看一眼。
但这两笔钱,宁安华花得心甘情愿。
她的妹妹,她的……女儿,既在红尘中,就该在这个红尘中重要的日子里,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她们本身就足够耀眼,再华丽的衣饰,也只能成为她们的陪衬。
宁安华放下点翠长钗,看着黛玉如远山黛色的罥烟细眉,明亮含情的双眸,似乎看到了十五年前,她带着安硕、青儿赶了很久的路,终于到了林家的那天,她的表嫂,贾敏,就是用同样的
眼睛,温柔关切地看着他们。
在异世重生,异能全无的微妙茫然,从睁眼就开始适应新身份,接手家务,照顾宁安硕和病重的林旭的疲惫,还有对林家的怀疑,在那一刻都减轻了不少。
斯人已去十数载,宁安华现在愿意想起的,都是贾敏的好处了。
她摸了摸黛玉的眉尾:“你的眼睛和你娘真像。”
林黛玉本便在强忍鼻尖酸意,听得这一句,眼中立时蒙上一层水雾。
宁安华将长钗簪回假髻,坐在林黛玉身边,和她肩并肩,手挽手:“你爹没回来,明日我想把你娘的牌位请出来,怎么样?”
泪珠半悬在林黛玉腮边。
她扑到宁安华怀里:“太太,我……”
宁安华感叹笑道:“你娘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你才六岁,如今你十八了,身子养得这么好,又要成婚了,你娘知道一定高兴。”
往日种种浮现心间,林黛玉泣不成声。
一个字凝在她舌尖,她想叫出来——
“玉儿,称呼不重要。”宁安华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看青儿,我觉得她和我的女儿一样,她也快把我当娘看了,难道她就非要改口叫我‘娘’吗?我也不在意这些。”
她真心实意:“我和你爹有你、松儿、蓁蓁,你娘只有你。”
“好了,别哭了啊。”她扶起林黛玉,拧了湿棉巾给她擦脸,“明儿要当个花脸新娘子不成?”
“其实这也不错。”宁安华笑,“一定叫明越一辈子
都记得新婚夜,和一个小花猫圆房了。”
“太太——”林黛玉又羞又好笑,绷不住笑了。
有关“夫妻生活”,该教的宁安华早就教完了,不必今夜重复。她叮嘱的是更重要的事:“等宋夫人去了云南,江家承恩公夫人之下就是你了。承恩公夫人身体不好,管家的事分给小辈,你想接就接,不想接,还有两个侄媳妇,全看你怎么考虑。”
江明德在河南六年,没带家眷,江家只在他就任一年后送去了一个杨姨娘,这几年生了一子一女,子已四岁,女方一岁。
河南离京不算太远,通信也算方便,但他一去云南,与京中相距五千余里,不能没有一位夫人在内相助,是以待江明越成婚后,江家便会送宋夫人去云南。
江明德与宋夫人的长子江纯毅年已二十有五,去岁中了举人,今岁春闱榜上无名。江纯辉年二十四,也于去岁得中举人,只是名次比江纯毅还低几名,排在榜尾。
他们二人都已娶妻数年,虽无侍妾,也与妻子生儿育女,承恩公和温夫人已有了四个重孙辈。其中,三个重孙女,两个是江纯毅和云氏所生,一个是江纯辉和其妻冯氏所生,一个重孙,是江纯毅和云氏之子。江纯辉和冯氏成婚四年,还未生养儿子。
江纯薇和江纯岚先后成婚离家,江家的人口却只增不减。
不算旁支,也不算在外的江明德、杨姨娘和两个孩子,算上
温澄和妙玉,江公府上下四辈人,目前共有“主子”十六位,还有江明德的姨娘两人,家中奴仆共四百余人。
林黛玉在东北管过上万守军的粮草,算过万户百姓的赋税赈济,管理四五百人对她来说很简单。但说到底,内宅之事只供一家,对心怀天下的人,意义与从前做的事完全不同。
宁安华不怕她应付不过来江家内部和外部的人际关系,只怕她心里有落差。
她若还想和在东北一样,为百姓做些实事,在京里是不大可能了,只能等到江明越外放。
而若无超拔,江明越会先做三年庶吉士,散馆后再授官。他想外放,至少要等到散馆之后。
“我成婚快十年,才有如今这般自在。玉儿,你要有耐心。”宁安华说,“现在的这位陛下,为了目的,不介意让女人做事出头。他打压江家也不能太过,总会有你的机会。”
*
迎亲队伍行得远了。
宁安华亲自将贾敏的牌位请了回去,又焚香净手,才打起精神,出来招待宾客。
送青儿成婚和送黛玉成婚还是不一样的。
青儿不像“出嫁”,更像和弓九“成婚”。可黛玉……
明天不会有女儿领着女婿回来,给她磕头了。
但三朝回门,他们还是会来。
人生数十载,日子还长着呢。
她没有和贾敏说什么。若贾敏有灵,自己便能看到。
宁安华喝倒了外院所有官客,心满意足地指挥宁潇带亲卫把人都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