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的两个继妹都是二十左右年纪,模样儿生得像开得正艳的花朵儿一样。只是近一个月来少了滋养,未免枝叶打蔫,花瓣憔悴,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尤氏不请她们坐,也不让上茶,就把服侍的人全遣了出去。
她自己也不坐,就站在当地,直话直说:“你们还来这做什么?从今往后,我还要靠人帮衬过日子,管不了你们了。”
她没忍住心中的鄙夷,亦有几分迁怒:“从前我要帮你们,你们瞧不上,自有手段过上好日子。今日过来,难道是看我落魄了,要帮衬我,竟是给我送钱来的?”
看了看两个继妹的打扮,她又冷嘲:“尤三姑奶奶不是最会挑吃捡穿?成匹的绫罗绸缎不知撕了多少,今儿倒素净。”
从前在小花枝巷里,贾珍、琏、蓉三个,把尤二姐尤三姐打扮得公侯府邸的太太奶奶一般,所穿所用无不是官用上好的,有些连尤氏都没经手的东西,也被贾珍贾蓉拿去讨尤三姐喜欢了。
而现在站在尤氏面前的姐妹两个,却都只穿素绸棉衣棉裙,一件皮毛衣裳都无,头发也只梳最简单的圆髻,发间耳上只有素银簪子耳坠,只尤二姐的腕子还挂着对儿金镯子。
——小花枝巷的宅子是贾珍私产,在宁国府被抄第二日,也被都察院查抄了个干净。贾珍、琏、蓉给尤二姐、尤三姐置办的家
具、衣裳、首饰,也全都没入国库了。
可能是因为从小花枝巷抄出了足够多的财物,官兵没搜尤二、尤三的身,她们得以稍藏了些东西。
两人的亲娘,尤氏的继母尤老娘已于前岁病亡。小花枝巷住不得了,幸而没被官兵凌·辱,尤二姐和尤三姐带了两个昔日的丫鬟跑回尤家旧宅,当了一支金镯子度日。
只是,她们声名在外,日日都有男子在外叫喊骚扰,不得安生,左邻右舍也闲话不断。两个丫鬟禁不得这样羞辱,日渐不满。是以今日打听得贾琏被抬回来了,她们便忙雇车过来。
可尤二姐尤三姐都没想到,尤氏会这么不留情面地嘲讽她们。
尤二姐满脸涨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看她这样,尤氏冷笑一声,又要张口,尤三姐忙上前一步:“大姐姐,好歹是姐妹一场——”
“姐妹一场?”尤氏反问,“你们还敢说‘姐妹’两个字,我可不敢应!珍大爷获罪‘孝期淫乐’,你们几个干的事,已经让我在满京里把脸都丢尽了!幸好老太太没怪罪我,还愿意收容我,不然,我一个死,就是做了鬼,也不让你们好过!”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钱袋儿,掷在尤三姐面前,指着门口:“滚罢,别再来了!再来,咱们就一起死!”
钱袋儿落在地上,先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袋子里有散碎银锞子碰撞的声音。
尤三姐盯着钱袋儿看了几瞬,几步
冲上前,抱着尤氏的腿跪了下去,仰面恳求:“大姐姐,从前是我们对不住你,多说无益,也不敢奢望姐姐宽恕,只是万求姐姐看在爹娘的份儿上,二姐姐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好歹请姐姐想个法儿,让二姐姐见琏二爷一面……”
“什么?”尤氏僵硬地转向尤二姐。
尤二姐低头,把手放在小腹上。
“她说,大嫂子的二妹子怀孕了。”房门被推开,向两面撞在墙上。
王熙凤左右扫视:“谁敢多嘴,被我发现,都知道厉害。”
她看向屋内情景:“既有客来,怎么不请人坐,也没人上茶?”
尤氏甩开尤三姐的手,走上前:“凤丫头……你怎么来了?”
王熙凤挽住尤氏,笑道:“听说嫂子遇上了麻烦事,我来看看。”
几个丫鬟婆子跟在她后面鱼贯而入,把一脸仓皇的尤二姐和眼珠乱转的尤三姐都扶到了椅子上坐着。
王熙凤搀尤氏在主位上坐了,自己坐了陪坐,看丫鬟们上了茶,便笑道:“论理,大嫂子的家事我不该冒昧多管。可方才我听见了我们二爷的名字,只好多问一句:难道说,‘二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竟是我们二爷的?”
听到她这一句“二姑娘”,尤氏先一噎,又忍不住一笑,还有三分恼,尤二姐和尤三姐脸上是真挂不住了。
尤二姐尤三姐见王熙凤穿着月季红的银鼠褂子,下面暗青的灰鼠皮裙,发挽云顶,鬓边素净,只
一支金凤斜戴,彰显身份。她容色并非极美,比不上她们姊妹,也并未上妆,还能看得清眼下哭过的红痕。可她人坐在那里,粉面含威,天然便能叫人尊敬心服。
还有她那一份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的气度……
尤二姐又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