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卯生与妻弟再到水库。昨日暴雨洗后的水库,清晨分外清新而又十分寂默。广阔的水面平整如镜,仿若纤尘不染,死一样宁静。
“永诀了,黎明!”
卯生一步三回头,每一回头,他都希望儿子忽然浮出水来,忽然留住他。然而儿子毫不理会,毫不动情,就像发誓不肯相见似的。渐行渐远,他依依不舍,步履沉重地终于离开了水库,离开了一百四十八天前,他亲自送往石岩的儿子。他心疼痛得近似麻木,并隐隐感到了自己的冷酷。
世上有鬼之说,是真是假,众说纷纭。活着的人大抵都没有死过,世间有鬼无鬼是个谜。卯生自谓是无神论者,因为他从未见过鬼神。然而自从儿子死后,他竟然十分希望世上真有鬼。希望已经作鬼的儿子在某一天某一晚,能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更希望有一天,自己做鬼时能与儿子再相聚。而且,这两种愿望都非常强烈,强烈到了他迫不急待梦寐以求。
在妻弟的陪护下,卯生终于残忍地丢下了水中儿子,丢下了数月前他亲自送来石岩的儿子,凄楚地登上了返乡的客车。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味着一百四十八天中儿子遭受的桩桩件件,回想着儿短暂一生中的点点滴滴,其情其景,全都宛然如昨,犹同利刃剜心,以致泪襟干而复湿,到头人真的全麻木了,呆呆的,引得全车人报以异样的目光。
车到兰山,回到家中,面对着儿子的书籍、被子和衣物等等,贺春英惶惶地追问了些什么。卯生与妻弟共同支吾了几句:说黎明上班了,人到了单位,应该而且已经置换了新东西,这些破破烂烂只能搬回来,云云。妻子便也深信不疑,听信了破绽百出的篇篇胡说八道。
其实也不纯因她笨。因为她前几日还收到过黎明来信,信中告诉她工作已经安排好了,许愿不久将接她去石岩。可怜的妻子至此尚在做美梦,梦中她绝不可能想到儿子已经死了。
送走贺中余,卯生缓步登楼,软软地瘫坐在书房藤椅上独自沉思:怎么向妻子交待?……什么时候说出来为最好?妻子没有文化,智商不高。但世间动物都有痛子天性,何况人?痛爱儿女,天下母亲都一样。倘若她听后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抑或病倒或发疯,他将如何招架?
这一夜,卯生总觉得黎明陪他回到了家中,隐隐约约,起居相依,行走不离。凄惶的苦夜中,他泪水往肚里吞,吞得远比痛哭还难受。有幸这一夜总算平静地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突然,贺氏五兄弟五妯娌,加上侄男侄女,像支慰问大军一样,竟然浩浩荡荡开进了卯生家中。
好心的亲戚们,善意的举动,愚蠢的行为,给卯生带来了极度不安。妻子莫名其妙,一双愣愣的眼睛,在那些不期而至的每一张脸上扫视。尽管亲戚们在卯生示意下极力掩饰,妻子被蒙蔽得浑浑糊糊,吭吭哧哧,但卯生仍从她那双惊疑的眼睛中预感到了大祸就在眼前,危险得一触即发。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烦燥不安,心又苦得犹同浸在黄连汁中。家中一桩又一桩的不幸,宛若大棒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头上。而他,落得的只是伸着脑袋承受,拼着老命担负,一次次,一桩桩,又何曾有人为他着想,有谁像他爱护妻子这般忧虑,这样揪心?
忽然,他横生一种想法: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他终于咬牙决定,与其这样苦受折磨,苦受熬煎,倒不如管它长痛、短痛,干脆说明白,干脆地落它个好赖天注定。
决定后,他站在二楼走廊上叫来妻子,领进卧室,双手扶住妻子肩头,让她坐在床沿上,然后极力平静地说:
“我要同你说件事,你要挺住。我们还有仲甫,还有三郎。嗯?”
听过这话,妻子显然已有了什么不祥预感,此刻她两眼大睁,惶恐地盯住卯生,声音发颤道:
“到底是啥子事?你快说,快说呀!”
“黎明死了……”
“妈呀,你说啥?”
“黎明死了。水库洗澡淹死的。”
贺春英突然大嚎,声音凄惨短促,几乎是发声同时即戛然而止。她牙骨痉挛般抖动两下,便死咬着,锉得牙间喳喳直响;她两手成拳,两支胳膊以及双腿发僵,伸直,噗的一声仰倒在床上,像死一样没了反应。这一切只发生在二三秒钟内。
妻子的猝死景象,令卯生顿时大惊失色,害怕降临的事情终于降临了,他慌忙以手试口,似乎尚有呼气,但绝对没有吸气。
妻子生具神经质,平常急躁,情绪紧张,精神高度脆弱敏感。一次切菜伤了手指,她一见流血不止,顿时紧张得牙骨打架,倏然晕死,忙得全家人抢救很久。
贺氏十余人一齐扑上楼来了。他们惊恐万状,吵叫着送医院,喊闹着要救护车。
卯生平平地放好妻子,凄怆而愤愤地转过身来,他怒目圆睁,目光剑一样扫视着贺氏众人。忽然,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大家,十余人顿时鸦雀无声,一步一步地倒退着……
卯生逼到门口,逼到书房,他突然一拳砸在书桌上,愤怒地大骂道:
“吵你们妈的狗屁!你们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人若死了,我定要找你们算账!”
人们在他甚怒之下全都惊怔住了。
他却感觉到自己的泪水在滚动。他猛然扑进卧室,不顾一切地,当着妻子的娘家亲人,抱着贺春英,嘴对嘴地一阵紧似一阵地做着人工呼吸。
贺氏族人们似乎被感动了,他们黑压压一片堵在门口,女人们全在嘤嘤抽泣。一阵人工呼吸后,妻子终于有了反应,渐渐恢复了正常呼吸。紧接,她突然像恶梦中醒来一样大叫一声,随即便是一声黎明,一声儿的嚎啕痛哭。听着妻子的哭诉,卯生知道她思维和神经幸好没有大问题。他不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缓缓退开。
这时,贺氏女人们排上了用场,她们一齐上前劝说。卯生稍定了一下情绪,即向贺氏男人们逐一致歉。稍后又安排人去做饭,“慰问大军”们毕竟都是客人,不能不留饭。
吃饭时已是夕阳西坠时候,刚上桌子,一姓王的邮递员送来一纸电报。他声言因是熟人,特殊加班。卯生迅速展开电报——
昨日中午尸浮已丧
没有落款,电报不知是王天化还是程先生发的。
昨日中午?昨日中午不正是卯生刚刚离开水库数小时,正在回家的旅途中吗?卯生泪如泉涌,心像被利刀分割着。他抬头看贺中余。妻弟泪眼汪汪,一脸凄苦,却又咧着大嘴说:
“是吧,程嫂子没有说错,黎明硬是要背开你才得起来。你等了八九天,他不起来,一离开几个钟头,他就起来了。娃子命苦呵——”
两席人全在那腔凄婉的“苦”字声中放下了碗筷。
卯生却深深悔恨,悔恨自己过早离开石岩、过早离开了水库。
送走贺氏一族人后,夜已入更。
卯生于走廊中月下遥望东方,遥望石岩,凭栏借吊着黎明的他乡孤魂。悲伤中,他想到了一句老话,想到了他黎明儿才真正落得了个“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悲惨结局,不禁更加心如刀绞。
他想起了梁秋实先生《槐园忆梦》中的两段话,不由轻轻吟诵,借以安慰九泉之下的儿子,也为自我解脱些什么——
“死是寻常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我说这是命运,因为我想不出别的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我问天,天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