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卯生见到妻子时,忽然莫名其妙地陡生一丝恻隐之心。为什么?很难说清楚。但他狠狠心,终于说出了他思谋已久的那句话:
“我说,我们还是离婚吧。啊?”
“咋,咋要离婚?”贺春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显然,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婚这件事。
卯生轻叹了一声。他觉得,妻子愚昧可叹,但她对他虽无女人应有的温柔贤良,不知爱情,做人却是清清白白,算是忠贞不二。或许,这就是自己刚才陡生不忍开口的原因之一吧。但是,夫妻间没有恩爱为基础的忠贞与节操,不也同样可叹吗?
他沉吟一会儿,说:“你不觉得,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苦吗?”
“很苦?”贺春英一笑,“莫心太大了,这何家沟哪一家跟得上我们?我们水泥平柜里的谷子满了,一千多两千斤吧?钱也有,你咋还说说苦呢?”
“你,咳!”卯生悲哀地摇了摇头,“我说你还是想想吧,我俩话说不到一块去,心想不到一处来,一年半载里牛头不对马面,有钱有粮,又有啥用?”
贺春英迟疑道:“两个人,两口子不总是有一些呀。”
“一些?”卯生说,“可惜这‘一些’太多了,太苦了。你不觉得吗?”
“我,我没觉得。”
“是啊,你要能觉得就好了。”
“那,你说咋弄?”
“离。”
“离婚?”
“嗯。”
“离就离!”贺春英居然很干脆,而且直言不讳:“我才二十多岁,也不是离开你就找不到人、就没了活路。”
贺春芙这话脱口而出,并无一丝顾忌和犹豫,倒是带有几分绝情与果断。卯生听后,忽生一丝异样的感受,是气、是愤,还是悲伤?他说不清楚,反正不是滋味。但他很快振作了一下,强自恢复了正常思绪。他没有想到贺春英虽是无情,却也痛快,不免于阵痛之后有些高兴。只是旋即又有一丝酸楚。虽说没有感情,但毕竟相处五、六年了;相互朝朝夕夕,至少可以说由陌生变得熟悉了。何况又有了两个儿子,难道就这么说离就离,就这么乍然分手?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无法说清楚的留恋和惆怅的情绪。他轻轻地叹了一声。
“不过,可要事先说好,”贺春英表情一如先前,毫无异样,“这屋里的所有的东西,还有钱,哈(全)归我。”
卯生稍一愣,竟立刻坦然了。对方如此直白地要东西,说明在她心中只有东西,没有其它,没有他刚才突然产生的一丝恋情。他又何必自作多情呢。何况面对这种不知情为何物的人,多情不也是对牛弹琴吗?于是,他满口答应:“行。所有的东西全归你,包括箱子里的钱。”
“还有,两个娃子我都引走……”
“什么!”卯生一震,“这不行,绝对不行!黎明、仲甫,你一个也不能带走!”他两眼瞪大,语气忽然间变得咄咄逼人,完全充分暴露出了他霸道的一面,“我告诉你,娃子是我的。我的娃子不能叫别人做父亲!”
“哪不行!顶多给你一个,给你黎明子。”贺春英的横劲也来了,“要不,找公上断。”
“公上断?”卯生一怔。他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看来,这人也有“聪明”的时候。这种事扯起来,自然要经过公断。可是法庭将会怎么断呢?他觉得应该先去打听一下。为此,这夜的谈话到此结束,没有结果。
不过,卯生由此进一步认识了贺春英的很多方面。
驱车三十里,卯生老早进城,专程找到一位司法界的朋友,说明来意后,朋友解释道,一般离婚案中,有关子女判领方面,多是优先考虑女方的意愿。像卯生这般情况,两个儿子,按理可以一方领一个。
这种答复与贺春英的思想竟然不谋而合,这种断法好像也无可厚非,卯生的心却彻底凉了。自然而然,如果离婚,小儿仲甫自然会叛归其母,叛归贺春英。而他,恰好或多或少有些偏爱小儿子。这瞬间,一种莫名心理,迫使他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为儿子设想了很多奇形怪状的继父。他们粗俗不堪,没有文化,没有教养;他们脏话连篇,又恍若正在暴力相加他的儿子,凌辱他的仲甫……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抽搐,在战栗,蒙受着一种无限沉重的沉痛感。这时间不知延续了多久,直至司法界的朋友连连叫他数声,他才仿若从恶梦般的幻境中醒了过来。
“噢噢,对不起。刚才……我想出神了。”
“哎,我看你呀,还是莫要离个啥子婚。”朋友递上茶杯说,“人么,一辈子就这几十年的光景,一忽拉就完了,何必为一个女人跳来跳去,苦了娃子呢?”
是啊,为什么要苦孩子呢?如若让妻子带走小儿仲甫,即使没有幻境中的粗野、粗俗人物的出现与凌辱,又怎么忍心将一双手牵手的儿子拆散分开?这不是生生分离骨肉,这不也像“棒打鸳鸯”吗?
他心无比酸痛。
朋友留吃午饭,一日三餐不甘离酒的卯生,此刻居然感到盅盅酒都是那么难咽,那么苦涩。离开朋友,他苦苦思索了三十里路。痛苦不堪,左右两难。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中。
进门——几乎是猝不及防中,一双儿子又像往日一样,欢天喜地向他扑来。他立刻蹲下身子,也像往日一样,迫不及待地一手搂着一个,亲着他们的脸,抚摩着他们的头。与往日不同的是,他感觉到自己今天见到儿子时的心情特别激动。仿佛父子之间,已经分别很久很久了,又像有种真真实实的失而复得的感觉。
“大大,你咋哭呢?”
当大儿黎明用小手在他脸上擦拭时,他才恍然感觉到自己是流泪了。他握着孩子的手脖,顺便用孩子的小手掌在自己脸上抹了抹,道:“大大没哭,没哭……”
“看哟,我脸上也是湿的。”仲甫摸着自己的小脸,歪着头说,“大大,你流眼睛水儿了,你是哭了。”
“去去去,大大这是高兴,懂吗?大大有你们,咋会哭呢?”
是啊,有儿子就应该有了一切。哪儿还有这么多的烦恼,咋还要哭呢?他缓缓站起,两眼扫向妻子。她远远地站在火炉旁,一手抚着椅背,一手拈着衣角,一副想坐未敢坐下的样子,脸上带有怯意。
他望望妻子,又看看孩子,内心陡然间升起一股酸楚,一种愧意:这个妻儿俱全的家,到底侵犯、危害了自己些什么了?他们本是自己的亲人,是否也该有他们应有的安宁和幸福?自己是否也有责任和义务为他们多想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贺春英真就一无是处吗?孩子是谁生的,又是谁带大的?再说,她不就是因为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才处事如此荒唐,待人才如此欠情趣吗?可这是她上一代、上几代缺乏文化而造成的既成事实,她又能怎样?是的,她的过错都源于无知,她没有居心和克意去伤害谁?何况近期以来,与妻相比之下,自己在外面的所作所为,敢称完人吗?
这刹那间,他仿佛陡然间清醒了许多;而且慢慢的,他终于咬紧了牙关,断然决定了不离婚。
管他妈的呢,再愚昧的妻子也是人,也是孩子们的亲娘。人生一眨眼,正如朋友说的“一忽啦”,夫妻,父子,本是缘定,本该珍惜,理当相互容忍,相互包容。何苦图一时称心,弄得妻离子散,天各一方的牵肠挂肚呢?
从此,卯生再也不对妻子提说离婚的事了。妻子自然也缄口不提。而且较过去相比,她那些自以为是的语言少些了,人也温顺些了。或许,她也想转来了一些什么。多年后卯生才知道:就在他去找司法界朋友咨询的当天,贺春英即将他们共有的结婚证书送藏到了娘家……此举虽蠢,倒也凸显着人心。
然而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崔云还是那么如醉如痴,苦苦恋着卯生。